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他本能地追上去,唤道:“师父,伞——”
卢正秋已步入雨帘,在白茫茫的氤氲中转回头,扬起嘴角,微微一笑,道:“扔下吧。”
那一抹笑容,点燃了他心中的火。
他将多余的伞扔在一旁,跟随师父的脚步,穿过巷子,飞快地奔跑起来。
雨势仍旧不见收敛,他的肩膀很快被雨水打湿,脸上的勾勒雕饰也被洇成一片,脂粉顺着脸颊淌落在地上,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爽朗与轻快。
两脚踩在水洼里,在身后抛下一串清晰的、富有节律的响动,飞溅的泥花虽然汹涌,却追不上他的速度,颓然地落回到泥潭中。
他从未有过如此畅快的奔跑。
他方才救了一个人,一个曾经出卖过自己的人。
可他全然不在意被出卖的事,只是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
他当然不喜欢被人出卖,但他已明白,背叛他的并非齐夫人,也并非老板娘,而是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严苛世道,这世道上强者欺负弱者,弱者被逼迫作恶,哪怕抛却良知,仍旧只能任人宰割。
单凭这些可怜人,是没办法自救的。
单单救助他们,是没办法改变世道的。
世道之恶,就像这场骤雨,来势汹汹,遮天蔽日。他唯有奔跑,跑得足够快,才能冲开困局。
现在他已跑起来了,那些沉诟的泥水便再也别想困住他。
他望着面前一抹红色的背影,竟像是望见雨霁云开后的一轮太阳。
第81章 褴衫共酒(一)
雨终于在午夜时分止住,被水洗过的夜空中露出一轮圆月,纤尘不染地亮彻了半边天,将远山和近水一并笼罩在淡蓝色的清辉中。
在禹国的传说中,月相是太阴幽荧在天上投下的影子,它和阳光不同,越是明亮便越是疏冷,晚秋时节,它吞噬了地上仅存的热度,使得大雨留下的水洼表面结出又凉又薄的冰。
这样的夜里,人总是格外需要温暖的,尤其是风餐露宿的人。
梧桐的手里举着一壶酒。
她刚刚迈进城东的破庙,便一路走到最深处,将松软的地面掘开,从泥里挖出几只酒壶。
她将那冷冰冰的坛子抱在手里,好像抱着暖炉一样兴奋,兀自陶醉了一会儿,才将其余酒壶递给另外两人。
“你们也喝来暖暖身子吧。”
卢冬青和卢正秋是紧随她而来的,刚刚迈进庙门,便闻到一阵酒香。
卢正秋面带笑意道:“没想到你真的备了宴席。”
梧桐莞尔一笑:“那当然,我一向是个守信的人。”
卢冬青接过她递来的酒壶,心下却有些犯怵,那灰褐色的陶壶表面挂满了湿土,泛着一股泥中特有的腐朽的味道,使人联想到枯黄的落叶和死去的秋虫。
但他终归是还是口渴得很,浑身上下被雨浇得津湿,冷气顺着脊梁往脑袋里钻,在这种时候,酒香实在是难以抵抗的诱惑。
他拔开壶塞,仰头喝了一口。出乎他的预料,这酒的味道不仅不浊,反而又醇又厚,口感朗润绵长,仿佛一股暖流淌过喉咙,使他浑身上下都通透起来。
这是梧桐喜欢的酒,她特意买来埋在庙里,为的就是应付眼下的情形。
这酒的味道就像她的人,在粗糙鄙陋的外表之下,藏着一股烈劲儿。而烈劲儿之后,还有着神秘而深刻的滋味,令人参不透,却又忍不住反复品鉴。
她实在是个非同寻常的女子。
卢正秋望着她,一边不紧不慢地抿着酒,一边道:“姑娘,我们有三个人,你却藏了四坛酒,这实在不像你的作风。”
梧桐怔了片刻,笑道:“你的直觉很准,这剩下的一坛并不是白白浪费的,而是要留给我的乞丐朋友。”
她的话说完没多久,她的乞丐朋友就来了。
那是个如假包换的真乞丐,看到酒就像看到了钱财万贯,两眼放光,当即搓了搓满是泥垢的手指,从油腻的口袋里掏出半只烧鸡,一面喝酒一面吃了起来。
他咕隆咕隆地灌着酒,吧唧吧唧地嚼着肉,仿佛这二者是世上最好的食物。
乞丐的吃相和他的头发一样狂放不羁,梧桐却不甚在意,甚至轻轻拍他的背:“好兄弟,慢点吃,别噎着。”
乞丐将鸡骨头唆了一口,扔在一旁,道:“大哥,我吃饱了,我是来给你报信的,你想知道的事我已经查到了。”
梧桐笑盈盈地望着他:“你说。”
乞丐用袖子在嘴上抹了一把,开口道:“你先前猜的没错,定国军果真来了淮安城。”
梧桐挑起眉毛:“这次的明目是?”
乞丐道:“说是被禁武令罢黜的门派有余烬复燃之势,特地来查证的。这些天,总有当兵的骑着马在街上巡逻,顺着家家户户的窗户望进去,哪怕听到磨菜刀的声音,都要闯进去盘问究竟。四方的城门也增派了人手,往来商旅都要盘查,不止查行囊,就连帽子头巾都要脱下来。”
梧桐皱起眉头:“那其他城池呢?”
乞丐又道:“虽然我没有亲自去,不过听说大抵都是如此。老大,你是不是私底下做过贩刀的生意,最近还是收敛点好。”
梧桐点点头:“多谢你,我知道了,对了,这酒你都带走吧,记得喝完将坛子摔了。”
乞丐先是一怔,亮起来:“我懂,杀鸡取卵,杀鸡取卵嘛,多谢大哥。”说着接连鞠了几个躬,欢喜地往门口走去,走时特地将手里的瓶子来回摇晃,晃出钱币的碰撞声,才心满意足。
乞丐走远后,卢正秋也踱到门边,道:“我本打算查查定国军的事,没想到你已经派人查过。”
梧桐转头望着他,道:“我既然要带你们走,当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卢正秋迎上她的视线,挑起眉毛道:“私下贩刀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