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她的眼中也淌出两行浊泪,她说:“别怕,来世神明会厚待你的,会让娘亲再与你团聚的,到时候娘亲再好好宠你……”
这是她留在世上最后一句话,而后,死亡的阴影便笼罩了神殿。
刀光如冷月,是刺客手中的刀。
兰姨和阿素紧紧抱着彼此,变成两滩软肉,倒在自己的血泊里。
第109章 神明不语(三)
刺客没有发现我。
我已丧失了言语,只是独自等在静谧中,看着地上的血慢慢变成深红色,躺在血中的残破的躯壳慢慢变硬,变冷。在等待中我甚至忘记时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来了。
这次的脚步声不是阴风拂过,而是沉重又凌乱的铁蹄,伴随交谈声,惊叫声,发生在东宫的惨案终于被人察觉。
我从神殿中走出,看到自己的家园被来人围得水泄不通,我认出了一些人的打扮,是御史台的监察,他们在谈论刺客究竟如何混进严密的宫门,又是如何无影无踪地脱身。
他们的脸色都很难看,怒火很盛,将守军叫到院中纠责,甚至当场斩首了几名百夫长。闻乱而来的下人被血溅当场的惨状惊吓,四散奔逃。
那时我穿着小素的粗布衣衫,蓬头垢面,已没有人能认出我,我混在下人的队伍中,看到兄长和父母的尸身横在院墙下,和兰姨的一样冰冷,一样凄惨。
我向他们望了最后一眼,转身逃出宫门。
我终于越过了这幢高高的墙,然而,外面的世界却已不是我想要的。
安邑城在燃烧。
火从将军府的方向起,火光冲向天际,顺着层云蔓延,将深沉的夜空点得通明,城池像是罩在一片火池之下。守军在街道上奔走,留下兵戈碰撞的声音,逃难的百姓蹲在路边,低着头不敢做声。我从他们之间穿过,只能听见小孩子压抑的哭声,老人痛苦的呻吟声,每个细小的声音都被燥热的火光放大了无数倍,令我恐惧不已。
我穿过市井,混入镇北军的军营,最终在一座马厩里落脚。
马厩里住着许多男孩,大都和我年纪相仿,他们是饲喂战马的马童。他们在叽叽喳喳地谈论着,说今夜有许多军官老爷被抓去杀头了,明天就会有新的老爷走马上任。
他们的话使我有了主意,我把长发割断,扮成他们中的一员。等待新任老爷的检阅。
军营当中虽然肮脏混乱,但至少有饭食,有住处,对于十二岁的我而言,已是理想的栖身所。我藏起自己的身份,编造了虚假的名字,躲在军营里,等待风波平息。
白天我和其他人一样伺马干活,晚上我躺在弥漫着马粪味的草垛中,想起那一天的情形,心头被恐惧攥紧,整夜难以合眼。
我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亲人,独自落难,无依无靠,几乎不想活下去。可是兰姨和小素的脸轮番浮现在我的眼前,对我说,我的命是她们换来的,我没有资格去送死。
都城的风波很快平息,我的叔父禹昌王代替太子,成为镇北军的统帅。
北伐仍要继续。
出征的那天,皇叔带人检阅军队,跟在他马后的副将和军师都是陌生的脸孔。我躲在人群中,几乎想要冲出去。皇祖父还活着,我仍是他的孙女,大禹国的平安郡主,只要我现身,一定能够获得庇佑,结束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折磨。
但我旋即想起皇叔冷漠的神色,想起那个脚步如阴风的刺客。
那时,我已隐隐明白父亲的死并不简单,而活下去是唯一查明真相的希望。所以我只是往脸上抹了更多的泥灰,把嗓子咳哑,使自己的装扮更加无懈可击。
我跟随着崭新的大军向北去了,等待我的将是战场。
虽说是战场,但我的工作只是饲马,并不会直面敌人。我见过最多的是死人,肢体残缺的,鲜血淋淋的,他们都是从战场上归来的,有的已经发硬发黑,有的还留着一口气,在死亡前忍受几个昼夜的折磨。他们痛苦地呻吟声就好像秋末的蚊蝇,萦绕在我的耳畔挥之不去。
我看着他们,便想起兰姨,想起小素,想起我的父母和兄长,不论生前多么体面,多么辉煌,他们的死状都是一样的丑陋卑微。
北荒长城像一道冰雪筑造的墙壁,比起被我视作天堑的宫墙,还要高出无数倍。它矗立在天地的尽头,像一道白色的刀刃,把北疆昏冥的天地割成两半。
在北荒长城的对岸,天边永远有赤红的火光闪耀,那是天火,我从未见过它真正的模样。
有人说,它从山巅上滚落,将所经之处烧成一片灰烬。
还有人说,那是九星坠地,是天地将覆的先兆,蛮夷是为了躲避他们,才凿开坚不可摧的长城,向禹国进犯。
无论如何,镇北军还是平定了大多数边乱,除了葬在冰雪下的死者,活下来的人带着捷报,渐渐撤回中原,迎接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
但仍有守军被留下,我便是其中的一员,我在北疆逗留了三年,终日与马粪味的草垛和冰冷的死人为伍。
守军逗留得越久,越是迫切地想要建功立业,终于,我们的将军为了追击一支落荒的敌军,率领我们跨过城门,一直追到北荒长城对面。
这个可怕的错误,终于葬送了我们的前途。
将军低估了蛮夷的凶狠。队伍刚一出城门,便遭遇蓄谋已久的伏击。而身后的守军为了自己的安全,下令把门封牢,绝不再开,我们被独自留在蛮荒之地上等死。
那是我第一次直面蛮夷。
他们生来有着与我们不同的肤色和面目,粗鄙而凶悍,他们前仆后继,像是被一股原始而野蛮的力量驱使着,挥舞手中的兵器,无畏无惧。
他们当中还有一些巫师,会驱使巫蛊邪术,迷惑敌人,就像妖弦做过的那般,但还要更加粗犷,更加神秘,他们使用的都是人骨削出的乐器,有笛,有弦,有鼓,那是一种奇异的仪式,好似在用生命来讴歌死亡。
没有了北荒长城的灵防,这里遍地都是幽沼,他们的力量极其强盛。奇怪的是,他们的乐声并不凶猛,反倒悲切哀伤,像是控诉,又像是啼哭,催人心肝,我只能听清其中的只言片语,在唱着——“往不反兮,遗恨无绝。”
莫非他们也想要回家吗?
饥饿、寒冷、伤痛和极度的悲伤,渐渐蚕食人们的理智,我们的军队陷入绝望,死人越来越多,而活下来的人也丧失了斗志,变得面如死灰,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将军的死是最后一根稻草,将我们彻底压得溃散瓦解。
士兵们丢盔卸甲,仓皇地逃跑,可是等待他们的只有冰冷的长城,像刀刃一般,将生与死割开,将他们永远地困在死亡的泥沼中。
那时和此刻一样,也是凛冬时节,每一天,太阳仅仅在地平线附近徘徊一时半刻,便重新沉入地面,将大地留给无边无际的夜。
冷月当空,北边的地平线附近泛着一片红光,是寓言中的天火。
天火有时很遥远,有时却像是在耳畔滚动,仿佛要将我的五脏六腑烧灼成灰烬。
我知道自己病了,在发热中产生了幻觉,我周围的人都病了,粮草早已耗尽,人们在苟延残喘中渐渐放弃了生的希望,放弃了气节和理智,终于,他们变得疯狂,开始发泄自己仅存的、也是最为原始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