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染金戈 作者:闻笛
生铁铸造的梯子又冷又硬,一层白霜挂在上面,被掌心的温度融成一层薄水,黏在肌肤上,每一次挪动手掌,都要忍受撕扯般的痛苦。
青年人的手掌很快便冻得发红,掌心隐隐浮起几条深色的血痕。
然而,这才只是开端,百级云梯很快便到了尽头,在脚底微微晃动,想要继续上行,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狄冬青从腰间卸下两柄冰锥,瞄准冰霜封冻的墙面,用力甩动手臂,将锥尖刺进去。
这小小的冰锥,是他唯一可以攀附之物。
冷风在周遭呼啸,他在风中沉声道:“师父,接下来就没有梯子了,你一定要抱紧我。”
卢正秋的回答贴着耳畔传来:“放心吧,就算有人将刀架在脖子上逼我松手,我也舍不得的。”
狄冬青点点头,一只脚踩进冰锥凿出的缺口,脚尖施力地凿了几下,将鸡蛋大的小孔凿得越来越宽,凿成一块足以伸进半只脚掌的空间。
他将脚底的云梯蹬开,踩进洞里,将身体和背上的重量一同移上去,而后又挪出一只手,把冰锥往更高的地方敲。
没有路,便自己凿出一条路来。
没有凭依,便将血肉之躯当做凭依。
这便是他的“主意”,用如此法子攀爬,少说要花上几个钟头,愈往高处风愈烈,每敲击一次,都要使出浑身的力气,而他还要分出余力来保持两个人的平衡,连半刻休息的机会都没有。
只有稍作不慎,失手打滑,两个人便会一同跌落峭壁,万劫不复。
这世上哪有什么扶摇直上、独步清风的捷径,若要攀上无人之境,便只有献出自己的手脚,将性命作为赌注,一寸一寸地挪动。
卢正秋趴冬青的在背上,听到他的呼吸声愈发粗重,齿间有几次似乎要发出低吟声,但又被紧闭的嘴唇压回喉咙中去。他的身上有一股执拗的劲儿,宁可将舌头咬断,也不会主动说一句泄气的话。
本是那么聪慧的一个人,医术自学成才,武艺触类旁通,在人世间游刃有余,却为了自己,选择如此笨拙愚蠢的路。
卢正秋的心已千疮百孔,每一次铁锥破冰,都像是拳头捶打在他的心上。
他贴在对方耳畔问道:“冬青,累不累?”
“不累。”
“说实话。”
“……累。”
卢正秋叹了一声:“难得你愿意对我说实话。”
冬青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累,但是值得。”
“值得什么?”
“什么都值得。”冬青答道,很快又补充了一句,“也是实话。”
卢正秋怔住了,他何尝不希望自己值得。
他一路披荆斩棘,从深深的淤泥潭中挣扎至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句值得。
他将手臂抱得更紧了些,使胸口贴上对方温暖的背:“你是这世上我最舍不得的人。”
“师父……”冬青的话滞了片刻,才接下去,“正秋,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
卢正秋眨了眨眼,在黑暗中,一汪水在他的心底荡开,他想,自己是真的喜欢被这个人直呼名姓,喜欢交缠在唇齿间的宠溺与包容。虽然身为长辈,可他却深深恋慕着青年人中气十足的嗓音,像个春心涌动的少女一般,因为一句称谓而感到不合时宜的窃喜。
然而,窃喜很快消融在悲伤里,像是一滴水汇入江海。悲伤是如此深重,早已溢满他的心房,他想要就此融化,甚至不在乎羞耻或是卑微,他只想要自己的名字长留在冬青的口中。
若是这罪恶深重的生命,在死后能化作一缕清风,常常萦绕在这个人的身畔,该有多好。
狄冬青又攀爬了一节,花了一点时间打量自己的手,手背上的筋络已青得发紫,指甲似乎掉了几片,还有几片含着血丝挂在指尖。
他感到脚尖发湿,低头一看,鞋子边缘已经渗出血迹。
还好卢正秋看不见这一切。
他用梦呓般的声音说:“小时候我常常做一个噩梦,梦见爹和娘在火光里四处寻找我的身影,我看着他们的脸,拼命地想告诉他们我就在眼前,可我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连一句再见也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化成灰,我实在厌恶这个梦……所以,这一次,让我陪你到最后一刻。”
卢正秋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峻:“你绝不可以轻掷生死,哪怕是为了我。”
狄冬青倒吸了一口气,微弱的气声没有瞒过卢正秋的耳朵。
卢正秋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想过的,是不是?”
冬青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他想过,他怎么可能没想过,卢正秋对此心知肚明,但仍要吐出无比残忍的要求:
“冬青,不行,你答应我,哪怕我不在了,你也要活下去。”
第229章 星辰入梦(十三)
在这么高的地方,没有第三个人听得见卢正秋说话。吐出口的字句的话好似冰锥敲落的冰棱,坠入脚底的深渊,转眼便看不见了。
卢正秋等待着冬青的回应,不大确定自己想要听到哪一种答案,肯定或者否定,都是一片涟漪落入心间,激起千层波浪。
一瞬像一辈子那么久,冬青终于开口道:“你多虑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自然明白。”
两人贴得那么近,他能感到对方喉咙在颤动,也牵着他的嗓子一并震动,迟疑道:“那你……”
“我不会轻生的,”冬青用笃定的声音作答,“当初若不是遇见你,我早已和爹娘死在一起,我的命是你救下的,我怎会不爱惜,你为我舍弃余生,我若是轻易丢掉这条命,怎么对得起你。我只是想……”青年人的声音顿了一下,像是拼命再咽下喉咙里的哽咽,一阵沉默过后,他才低低地说道,
“……我只是不愿再仓促离别,我只是想要好好说一次再见。”
冰锥又响了一声,这次的声音比上次还要沉闷,冬青像是拼命地把胸中的郁结倾注到手臂上,将满腔难以纾解,无处倾诉的痛苦都付诸于身体。
但他随即发出嘶痛声,他的手上又裂开一个口子,沿着虎口的方向一直裂到拇指指根,温热的血顺着皮肤淌下来,皮肤冻得发紫,血也迅速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