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荆地棘 作者:木三观
敖欢嘻嘻笑:“我就爱你这股子狠劲!”那柳祁听了这个“爱”字,心里无端一软,又不言语了。敖欢却凑近他,正要拉他的手,却听见树丛里传出一声:“特么不要脸!”那敖欢一听就知道是柳离。那柳离风风火火地跑出来,只说:“王子请自重,您这样是把略叔放在什么位置了?”敖欢见柳离一脸义愤填膺,也是好笑:“这是大人的事儿,你少插嘴。”柳离听了更怒:“您跟我差了多少岁?怎么就我是小孩儿,您是大人了?”敖欢便悠悠道:“这是按辈分算的。”柳离冷笑道:“不知道是什么辈数?”敖欢笑了:“哈哈,这也难说,不如你就和你那个腻腻歪歪的‘略哥哥’成婚得了,那到时候你的辈分大,我得管你喊声大嫂。”
敖欢和柳离嗷嗷吵架,所言的无非就是柳祁的那档子事,虽然只字未提柳祁,也够柳祁尴尬了。柳祁只得说:“你是来拜你姐的,还是来吵架的?也不知道消停点!”柳离急了:“您还替这个没脸的东西说话呢!”说着,柳离哼了一声,便往静室里去了。那柳离拜过了姐姐,又气冲冲地回家去,只是一回到那儿,就听说敖况来找他了。
这大王子被禁足,却迟迟未遭解禁,更甚的是他被告发禁足期间并未自省,还抱怨父王太过严苛。这种抱怨他是时常有的,只是现在却被冠上了欺君罔上的罪名,大王大笔一挥,命他搬离王府,圈禁到苦寒之地。大王子方知事态严重,但又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干着急。敖况虽然平时和大王子不算很密切,但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也去为大王子求情了。大王见了他也烦,生气,但不说话。正好虞国要与三危交换质子,大王就决定送敖况去做质子了。
敖况闻说此事,只觉地动山摇。只是他心里又牵挂着那柳离,便连夜来找他。柳离见他来了,便笑问:“好久没见了,是什么事儿?”那敖况挣扎再三,才道:“父王决定让我到虞族为质。”柳离闻言一怔:“啊?”敖况却又苦笑:“其实我来找你也是白找。你这么聪明灵敏,当然知道我对你的心。可我总不踏实,非要来表白表白。”
这话听得柳离心内大震,他可谓敖况高看了他的“聪明灵敏”了,然则他确实从未察觉到敖况的心意。这柳离有柳离的机敏处,可他也只是长于深宫的少年郎,某程度上的“未通人事”,且他近来一颗心都扑在家事上了,确实对敖况的心思未有所感。
柳离在震惊中未能回应,敖况见他的表情,以为他是难堪了,便又一叹气:“但我今天非要说出来,是怕以后没有机会了。”柳离回味过来这话,方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敖况便说:“父王要我去虞族为质,不日就启程了。”柳离听了,更是满心的波澜,惊讶之余,又想到敖况作为嫡子,哪里会成为质子的首选?必然是因为大王子的事了,大王子出了事,敖况受到了牵连吧。这大王子出事,少不得柳离的推波助澜,这么想来,敖况被迫为质,也有柳离的一份力了。
柳离更是十分愧疚:“这事……已经定了吗?难道没有转寰的余地了?”敖况听着柳离口齿缠绵的,便雀跃起来:“你不愿意我走么?”柳离这才发现此刻的尴尬,他无论说什么,似乎都不对。敖况又慢慢地靠近了一步,这柳离确实机警,也马上往后退了一步:“我在这儿是异乡异客,九爷是我在王城最好的朋友,我自然不愿意你远行为质。”敖况看见柳离的后退,又听了“最好的朋友”五个字,自是失意,却又振作似的提起个笑容:“那你到时候倒是记得为我送行,不要因为我的冒失莽撞而对我避而不见。若临行前无法再见你一面,对我来说则是大憾了!”柳离听了这话,便低下了头。敖况见惯了柳离趾高气昂的样子,如今见他在清朗的月色也默默垂头,说不出的乖巧安静,叫敖况又想起初见他的样子来,心里是怦怦直跳,恨不得立即搂住柳离,可又实在不敢唐突,便也默默低头不语。平日柳离最是满腹文章,如今肚肠里却是空空落落的,半句话挤不出来。敖况明白他的窘迫,寒暄两句便告辞了。
那柳祁这边倒是一早知道敖况被选上的消息了,却也不大关心。他现在悬心的头一件事就是升官发财。那敖欢倒是没辜负他,果然给他拿来了委任状,又笑道:“你这个典礼司也做够了,现在可以想着做什么了?”大王子来揍柳祁的时候,就已经说给了柳祁知道,敖欢帮他拿到的官职是殿前司少卿,可柳祁却又故作懵然,只说:“你以前不是说过了,除了典礼司,都是好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论是什么。”敖欢却说:“那你倒是猜一猜。”那柳祁无奈笑笑,说:“难道是祭司?”敖欢说:“你这样子七情六欲、五毒俱全,还祭司呢!”柳祁冷哼一声:“那我不猜了。”那敖欢却又腆着脸笑:“好相公,再猜一个!”那柳祁便说:“那……难道是转运司?”敖欢便道:“这个你也当得。只是也不是。”说着,敖欢从袖里拿出了委任状,那柳祁劈手将委任状夺过,见上头赫然写着“殿前司少卿”,心下只道“果然”。又想着要哄敖欢开心,便装出个极为惊喜的样子来,那“惊”是假的,“喜”倒是真的,柳祁那眉眼都笑开了:“这可怎么弄来的!”那敖欢蹲在地下,仰着头看柳祁的笑脸,也跟他一起笑了起来。
第69章
这儿是典礼司,虽然他的书房门户紧闭,无人会擅自进入,但在这儿光天化日的,柳祁也觉得不是很妥当。只是现在气氛也不错,柳祁半推半就的也就从了。敖欢与他径自在罗汉塌上一番亲热后,又要着装,柳祁看着敖欢贴身戴着的那枚蝙蝠玉佩,想起当时在典礼司库房里,柳祁随手将这玉佩往敖欢脸上砸,不想敖欢还当个宝,天天贴身戴着。
敖欢自顾自地穿好衣服,又说:“午间就会传旨,到时候大家都知道您柳主簿要高升了。晚上一顿酒是免不了的了。”柳祁听着“高升”两个字就能乐,笑道:“那是自然,我也不是请不起。”敖欢却又坐了下来,挨着柳祁说:“怕也是要吃花酒,这是咱们这儿的惯例。”柳祁笑问:“那欢王子要不要一起来吃花酒?”敖欢掸了掸衣裙上刚刚一番折腾留下的褶皱,却说:“我也想,只是今晚有会议。不但我去不了了,恐怕阿略也去不了陪你。”柳祁听了这话好笑:“哦,怪不得这样急哄哄的,光天化日就要,原来是要喂饱我,叫我晚上别吃外食?”敖欢笑了又不说话,半天又抓着柳祁在他脸上吧唧一口,说:“你晚上吃完酒记得早点回家。”
敖欢说得倒是半点不错,午间就传旨,晚上柳祁就被簇拥着进了官家酒楼。也不必旁人说什么,老板就拉了一溜儿水灵灵的官妓前来伺候了,有男有女。其中一个叫巧官的,生得很是灵巧,精致玲珑,叫柳祁想起自己在京中曾经极为宠爱过的一个小官。那柳祁不免多看了他几眼,众人立即就察觉,将那巧官推到柳祁身边坐下了。柳祁笑问他:“你是哪儿人?”巧官便用汉语说:“我也是天家的人。”柳祁一听口音,那是同乡呀,更为热络起来。
这王宫晚间议事,倒是没谈得太晚。商议完了,那敖欢便与剑略一同出了议事厅。剑略抬眼看了月色,说:“恐怕他们还没吃完呢。我也赶得上去看看。”敖欢一听“他们”,就知道说的是谁了,打趣说道:“你把人看得也忒紧了。他难得出去喝一杯,你还管三管四的,只怕把人越管越跑。”剑略冷笑道:“那你是不知道他,他见了漂亮男孩就跟花痴一样。从以前到现在,都一个样。”敖欢却说:“那是他以前当风流侯爷的时候的事了吧,那都多久了?他现在还能么?”剑略却道:“我看他是挺能的,之前不是还在庵堂里招惹了个琴师么!”敖欢却笑道:“那也是吃吃酒,总不会出什么乱子的。”剑略却说:“横竖我也是顺路,就去看看。顺便和他一起家去。”敖欢却说:“那咱们就一起去看看,可打个赌吧!”
敖欢与剑略打赌,看那柳祁吃花酒会不会越轨,却不想席间也有人为此打赌。他们又说柳祁与那巧官很是热络,又说:“众人都知道剑少爷管他管得紧,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容得他出来玩一玩。”好事者笑道:“若真的不容,那才好玩。”一堆人有看不惯柳祁是外族人的,也有妒忌他刚入职就高升的, 更有被柳祁打击设计过的,也有些无心的只是喝高了,一股脑的就起哄,推着柳祁和巧官要入洞房。还有人早吩咐老鸨在洞房里放暖情酒、点催情香,真是周到备至了。却又不知敖欢和剑略已在来的路上。
剑略与敖欢的车架却在路上与另一辆小车迎面堵住了。敖欢掀起帘子打量着外头,又回头对剑略笑道:“我说什么了?教你别别图快抄小路。你非不听。”剑略笑笑,正要说什么,却见对面小马车的人也扯起帘子了,俏生生一张玉面,眉头的翠色像他领口的缠枝花一样。剑略朦胧月色间以为又见了柳祁少年时,倒是一下又被那句“略叔”扯回现实里。柳离与熟人说话的时候总有种俏皮又软糯的调调,和柳祁的拿腔拿调可谓是截然不同。
敖欢见剑略看柳离看怔了,便笑他:“还说柳祁见了漂亮男孩就发花痴,我看你也差不多。”剑略不喜欢这种玩笑,径自板起脸来,敖欢便不做声了。剑略下马车来,说:“你这么晚还去哪儿?”这语气倒是很有长辈的样子。偏偏柳离又很服管教,怪乖巧的笑笑:“来找略叔呀。还真巧就碰上了。”剑略便问:“找我什么事?”柳离露出一脸尴尬的样子,又看了看敖欢。敖欢笑笑,从马车上跳下来:“行,我自己回去。你们自咬你们的耳朵去。”剑略却说:“你坐我的车回府吧!我跟离离一起去接祁儿好了。”敖欢也不愿意与柳离同行,总怕这柳离一时为了讥讽他又说出什么惹人生疑的话来,便说:“那我就先打道回府了。”故敖欢便乘坐了马车离去。剑略则与柳离一同坐上柳离的车。
那柳离上车后放下车帘,脸上颇有些愁色。剑略便问他:“怎么了?”那柳离便道:“是不是我们为了对付大王子,把敖况也害了?听说他要去做人质了,我心里总是不太安乐。”剑略听了这话,便说:“我倒知道你和敖况是朋友。我和敖况、敖欢和敖况、甚至你爹爹和敖况,都是朋友。敖况么,他是个明白人。虞族和咱们一直交好,而且上头还有天子看着呢,不会出问题的。现在大王子还是大王心里一根刺,仍未拔出,还是叫敖况远远的,这才算是对他好。”柳离也不说话。剑略又说:“其实在我们决定对付大王子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个了。再说,你的朋友不是有许多么?”这话说得和软,听着却无情。柳离竟也是无言以对。剑略又说:“你也该学着些。你现在和敖况是好朋友,等他一天知道了你做的事,还能跟你做好朋友么?把他放在离我们远一点的地方,对他、对我们,都是好的。”
柳离的车厢里愁云惨雾,酒楼的包厢里却是灯红酒绿。众人故意闹柳祁,将他和巧官推入了洞房,又在外头锁了门,嘻嘻哈哈的。那柳祁简直被三危的民风给弄懵了,之前在王宫被打,现在在酒楼被锁,这种事情在中原简直想都不敢想。也怪不得敖欢特别叮嘱他吃够了就早点走,不要耽搁。
到底柳祁也是风月中人,一进了房间,就认出了熏香是催情香,那么酒肯定就是暖情酒了。因此巧官倒了一杯酒,请柳祁饮的时候,柳祁笑着拒绝了:“我今天吃得够多了。”巧官便笑笑,要自己饮,那柳祁却将他杯口按住:“你今晚也吃得够多的了,别吃了。”巧官便撒开手,睁着眼睛打量了一下柳祁,便转过身去,从柜子里拿出一串钥匙。柳祁笑问:“这是什么?”那巧官便说:“咱们从侧门悄悄儿走,谁都别告诉。”那巧官说话的口吻、狡黠的神情,让柳祁想起那远在天边的傅魅来,忽而也是有一些心动。
巧官牵着柳祁的袖子,带着他从侧门跑了出去,小步地到了后院,又倚着门边笑道:“好了,快回去吧。”说着,巧官就放开了柳祁的衣袖。柳祁只见袖子上是巧官抓出来的皱褶,心里也似有点涟漪了。巧官又轻轻踢了柳祁一脚:“还不快走?当心他们又要拿你!”那柳祁被那酒气和催情香蒸腾了,脸上也有些红润,一时心神荡漾,神色缱绻得很。巧官是风月中人,看着柳祁的脸色,自然明白得很,又将身子贴了上去,搂住了柳祁的脖子,轻轻磨蹭着:“再不走,我就不让您走了。”柳祁天生管不住裤腰带的,最近又憋屈着,见了个长得似傅魅的、来跟他撒娇,使他腔子热,不觉酒气冲头顶,也伸手搂着对方的腰,却觉得这小官的腰怎么还没自己的细。
不想柳祁酒酣耳热之际,忽然被人推了一把,没反应过来,怀里就空了,那巧官惊叫一声,被人狠狠扯开。柳祁吓得酒醒了大半,定睛一看,却是柳离。那柳离气得发抖:“爹……跌死你个不长眼的!”那巧官已跌倒在地,便以为柳离在骂他,惊魂未定:“你是?”柳离正要骂他,却又瞥见剑略正往这边走来,连忙换了一张嘴脸,笑盈盈地扶起巧官:“我误会了、误会了,你别怪我!”柳祁也立即心有灵犀一点通:“可不是,他是好心送我从后门走的,你还把他当狐狸精打!”那剑略已快步走来,只问道:“怎么回事?”柳祁一颗心快要跳出来了,真是有种捉奸在床的心虚感:“你怎么来了?”
第70章
一个人心虚有时是气虚,又是又可能是莫名的气壮,柳祁则是属于后者,恶人先告状也:“倒是我吃个酒,你倒巴巴的来了,明日他们又笑说剑少爷看得真紧。”剑略汹汹而来,听了这话却也是一怔。柳离赶紧抢着说:“我在路上碰见了略叔,是我说要来贺贺柳先生的,叫略叔陪我来的。他还说,你平日在家、在典礼司里闷着,正好出来散散闷,才不要来烦你。是我非要缠着来。”剑略打量一下他们,目光留在那巧官那张精巧漂亮的脸蛋上,眼神也是陡然变冷:“我不过是来看看,不必这样。倒是一来到就听说他们说你入了洞房,我才故意来看看新郎。”巧官被他盯得浑身发冷,忙答道:“那些大官人吃醉了要闹,柳先生一直挣扎着,挣扎不开啦,才被推了进屋里。小的知道他尴尬,赶紧拿了钥匙,趁别人不注意,带他来侧门这儿走。”剑略沉吟半晌,也采纳了这说法,便道:“这些人也太无法无天了。”柳祁赶紧附和:“可不是!我再不敢和他们吃酒了。”
这事倒算是就此揭过了,剑略当时脸色阴沉,但回去后倒也和善下来了,并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只是回头那柳祁又和柳离吃茶,柳离却似无意一样地说:“起哄的那群人倒是吃得很醉,第二天都迟到了。”柳祁笑笑:“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柳离又说:“这种事哦,没人问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第二天一早咱略叔就带了公文去典礼司要交接,发现他们都不在,就去举报了。”柳祁一下噎住:“嗯……那倒是不巧。”柳离打量了一下柳祁,忍不住说:“爹爹,你真的……能不能控制一下你自己啊!”柳祁听了这话,脸都绿了。
柳离当然看得出来父亲脸都绿了,可脸色有点绿也好过头上有点绿,在柳离看来,那剑略倒不止是“一点绿”了。柳离虽然为父亲作掩护,但心里还是站在剑略那一边:“略叔对你真的没得说的!不是我这个做儿子的胳膊往外,是你真的要认清现实!”柳祁被儿子一顿教训,真是生气:“什么现实?你这个小孩又能知道什么?”那柳离也是成人了,被老爹呛说是“小孩”,当然也忍不住回呛:“我也大了,你也老了!一把年纪,还搞三搞四,就你会折腾!”柳祁听了“一把年纪”四个字,真正是正中红心,直击痛处,一下子话都说不出来。
柳离打量了一下柳祁的面色,也知道自己说过头了,又和缓下来,说道:“再者,略叔也不是省油的灯。被他发现了,也不是好收场的。你那天光顾的那个小官,昨天就被卖掉了。”柳祁一怔,想起那巧官的漂亮灵秀,不禁大为惋惜:“卖了?怎么卖了?卖去哪儿了?”柳离听了,脸上也有些生气的样子:“爹爹!你还想着他呢!”柳祁便说:“我哪里就想着他了?你不说我也记不起来,只是你先说起了,我就多问两句。”
柳离见劝那柳祁不动,也是非常无奈。他早听说自己的生父满京师的风流韵事,还以为是言过其实,没想到自己老爹还能老来俏,搞那么一套,真正唱戏都不敢这么演。
柳祁还没明白,又听小破烂回来报信,说剑略和敖欢一大早去了药王舍,说是要拜会常无灵。柳祁听了,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只说这些男人能不能学学三从四德。不要老是整些有的没的,影响他出去乱搞的心情。
柳祁跟柳离告辞,又乘车风风火火地赶到了药王舍,却见里头花木娴静、草木森然,幽静得很,并无那火药迸射的味道。他只信步走到药园的亭子下,见亭中剑略与灵无常下棋呢,敖欢翘着脚坐在旁边。人人都说“观棋不语”,那敖欢显然不是真君子,在棋盘边哔哔个没完没了,一直对着灵无常嘲讽,说他下棋的技艺比个塞外莽夫还不如。灵无常却是永远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那敖欢哔哔得累了,也是没劲儿,便安静下来了。敖欢静下来了,灵无常反而看向他,淡淡问道:“是不是口渴了?”那敖欢被他这一句又调拨起来了:“有什么好茶,还不赶紧给本王子送上来?”灵无常便唤人来上茶。却见一个袅袅身影捧茶而来,剑略斜眼看见,棋子都捏紧了——这奉茶的少年正是被剑略示意要酒馆卖掉的巧官。敖欢不认得巧官,但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哪来这样精致的孩子?”灵无常便淡淡答:“不知道,只是柳先生喜欢,就买下来了。”剑略的棋子一下落错,又想悔棋,那灵无常早将之扣住,二人眼锋似刀锋交错。在三尺之外树荫之下的柳祁观到这一局,只想立即叫车回家。
柳祁正打算回头走人,却是没动一下,就被眼尖的敖欢给认了出来。那敖欢当然唯恐天下不乱,高声笑唤:“柳大人,您也来看药王啊?”柳祁心里骂娘,脸上笑扬,也笑着走过去:“我能认识药王是谁啊?我是来看剑少爷的。”柳祁这话讨好得太明显,剑略却是一点不领情,反而觉得柳祁无端殷勤,必然是有问题了。
剑略便道:“天天住在一起,何必跑来这儿找我?你也真会给自己找麻烦。”剑略少有的脾气,也让柳祁怔住了,只道这次祸事了。那柳祁又笑着说:“我本想找你来着,听说你来这儿了,不仅你,连欢王子也来了,我就也来凑凑热闹。”剑略却笑:“这热闹有什么可凑的?你身子弱,还是静养好些。”柳祁还没说话,灵无常却截口道:“柳大人体弱的话,可以多来我这儿调养。”剑略横了他一眼,又横了那动人的巧官一眼,才看向柳祁:“只怕他越来这儿越能耗损!”柳祁脸也黄了,可谓是颜面尽失,又尴尬异常,一时又恼敖欢刚刚叫他过来,一时又恼常无灵这样出头,一时也恼剑略丝毫不给他脸面,那柳祁是越想越没脸,又越想越气恼,脸上忽红忽白的,好不精彩。
大家僵在此处,巧官决定先跑,便不发一言,默默退下。敖欢却不肯放过他,只说:“你也没规矩!不知道给柳大人也倒一杯?”柳祁有气没处撒,见敖欢还在哔哔,便立即撒在他身上:“欢王子口渴,我不渴!欢王子爱吃茶,自管吃去,不必劳心我那一份。”敖欢却笑道:“这男孩长得漂亮、手也巧,沏的茶跟泡过蜜一样,你该尝尝。说不定尝过了,就嫌家里的茶淡了。”敖欢这话说得没有分寸,柳祁听了却也忍得,只是轮到剑略忍不得了,那剑略抬眼看着敖欢:“王子何必句句针对祁儿。他无论如何,都是我的人,难道这点脸面,王子都不肯给我?”敖欢见剑略真正动气了,便捧着茶道歉:“我以茶代酒,喝这一杯,兄弟莫怪。”说着,那敖欢便大口吃了茶。剑略的气稍平,却轮到灵无常唯恐天下不乱:“说王子不给面子柳祁,可我看剑少爷才是最不给面子柳祁的那个。”
这话倒是说在柳祁心坎上了。那剑略听了,也明白,却又冷硬地说:“我的家事,与你无关!”灵无常却淡然说道:“怎么就是你的家事了?他姓柳,不姓剑。”剑略的眼神陡然一冷,叫柳祁见了也惊,只怕剑略下一刻就要亮剑杀人。那柳祁便忽地把棋盘掀起,却见棋子翻飞,黑黑白白的子都打在常无灵的黑脸上,常无灵倒是被砸得似乎一点不痛,仍是那一动不动的样子。柳祁一脸怒色地说:“你特么给我闭嘴!”说着,柳祁又指着敖欢,骂道:“你也闭嘴!”那柳祁原本掀桌,是为了阻止剑略发火,想要阻止别人发火,最好自己先火,他自己装作发火,不想还真的发起真火了,越想越气,又对着常无灵及敖欢大骂:“你俩特么的就不是个东西,天天盯着我、挑我的错、找我的茬!我特么找谁惹谁了!”敖欢还想说“你招惹的人还不够多么”,但自问现在场面不好看,也不好回嘴,便默默受着了。
第71章
大家都吵着架,那巧官鼓着脸的,一脸茫然,想了半天,还是要悄悄溜了,没想他往外一走,天上就忽然哗啦的下雨,他竟也困住了,扭过头来,又见柳祁神色和缓了,似乎是这天上的雨也浇熄了他心头的火。柳祁轻轻一叹,对剑略说:“下雨了,咱们回去吧。”剑略也深感闹得不愉快,只默默点头。灵无常却说:“天色不早,下雨了,路不好走,如不嫌弃,还是留宿一晚再说。”
这三危王城郊外路不好,下雨泥泞,车马难行,灵无常提出这个建议,完全是合理的。只是考虑到大家并不友善的关系上,又显得有些突兀。然而灵无常却对敖欢、剑略并不存在十分介怀,完全是为柳祁的出行而考虑。剑略只道,对方提出邀请,自己却强硬拒绝,倒似落了下乘,便也装出一个欣然接受的样子。既然剑略答应了,敖欢也决不一个人离开,柳祁更是只得留下过夜了。
灵无常让小厮为他们准备了三间房,剑略一听就不乐意了:“不好占药王那么多地方,我和祁儿住一间就可以。”灵无常却说:“房间狭小,恐怕两个大男人挤一起住不惯。况且我这儿房舍甚多,平日也没什么客人,难得来了三位,岂可怠慢?”敖欢却嘻嘻笑道:“你总非得要把人柳祁系在你裤腰带上方可?”剑略横他一眼的时候却又瞥见了柳祁的脸色,心里也是一阵歉然。剑略那样玲珑,岂能不知道柳祁挂着“剑家的男人”这个身份自尊大伤,又岂能不知道外头的人私下拿柳祁当兔儿爷取笑,这段剑少爷与柳大人的关系,怎么看都是不平等的,有点像柳侯爷与魏略的当年。只是当年魏略的心还没奔出院子,不至于有那么多的野心与同等多的委屈。那剑略想了想,便也没坚持了:“既然如此,就劳烦了。”
药王居这儿在三危郊外的半山,交通不便,但是地方广阔,屋舍错落有致,颇具韵气。柳祁、剑略、敖欢三人的屋舍都相距十丈以外,彼此不闻。这天还哗哗下着雨呢,打开窗也更是看不清对方的屋舍了,剑略心里总有些不安,又后悔了,觉得应该坚持和柳祁一起住,不然谁知道他还能搞出些什么花样来!那剑略正踌躇着,却听见门扉叩响。
不止是剑略这儿,柳祁这儿也听了敲门声。柳祁心里觉得怪异,仍说道:“请进。”却见一个精致男儿进了屋,可不是那漂亮的巧官是谁?柳祁见了,有喜有忧,喜的是喜见佳人,忧的是后院着火。那柳祁不得不警惕起来:“是药王叫你来的?”巧官施施然走来:“是呀,是他叫我来的,叫我来侍奉您。”柳祁听了这话就头痛又火大:“不必了,我自己一个人就可。”巧官却说:“药王说知道您会这么说的,他是叫我问您,您那个‘总是不好的病’,倒不想治好了么?”这话触动柳祁心病,柳祁羞恼惊讶:“你……什么‘总是不好的病’?”巧官却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依照药王的原话问的。”柳祁不得不想到自己那不举的隐疾来,既惊又喜,却又有些担忧,踌躇之际,忽然又听见门扉叩响,细细声的喊他“祁儿”,雨声中听不真切,但语气应当就是剑略了。吓得柳祁一把将巧官塞进桌底,赶紧去开门。那门儿一开,却是敖欢。
剑略那边厢的客人更是出人意料,那剑略开门一看,却是一个青衣男子斜斜地举着伞,一边伞挡住身子,伞缘淅沥沥的滴着水,溅落在灰色的石阶上。剑略一怔:“祁儿?”柳祁轻轻看他一眼,忽然又倚在门边,做西子捧心状,就是不言语。剑略总觉得哪里不对,拨开他的伞,却发现此人身量可谓是柳祁的大一号,只是脸像而已。剑略一阵背脊发冷:“你是谁!”那人才缓缓开口:“你说呢?”声音倒是十分怪异,又沙哑。
那位敖欢进了柳祁的屋,身上仍穿着蓑衣,并不脱下,淅淅的滴着水。柳祁也没叫他脱的意思,因为柳祁只想赶紧将他撵走:“谁让你进屋了?”那敖欢慢慢开口:“我的声音……”他的语音变得沙哑怪异,柳祁听了也是一愣:“怎么了?”敖欢只说:“常无灵半夜叫人给我茶吃,我吃了之后就这样了。”柳祁听了,觉得奇怪:“那你去找他呀,找我做什么?”敖欢却说:“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儿又是他的地盘,我想着他是听你的,就先来找你。”柳祁冷笑:“他能听我的?他的主意大着呢!”
那常无灵确实不能事事听柳祁的,事事顺着柳祁,还不是等着柳祁将他一脚踢开。常无灵倒是发挥了一下易容的技巧,易容成柳祁的样子,去敲了剑略的门。不想剑略两眼就将他认出来了,又上前一番撕扯,将常无灵的人皮面具给扯了下来。那剑略一阵恶心:“你这个妖人,打扮成祁儿的样子,大半夜的来我的房间,想要做什么!”
常无灵听见剑略这话,想到剑略显然那是误会了自己的用意,那常无灵自己也是一阵恶心的,便用那沙哑怪异的声音回答:“我不过是试探你对柳祁是否真心。”剑略听了这话,怒发冲冠:“你也配!”常无灵悠悠掏出一颗药丸,自己含服了,那声音便恢复了过来:“你为了替他报仇,已让我死过一回,还嫌不够么?”剑略却说:“你劫后重生,若能自己自重,我就当不知道。可你却阴魂不散,叫我如何能忍!”常无灵却道:“我如何不自重了?我在柳祁身边,只为他出力办事,并没有碰过他一根手指。我不但觉得自己自重,还觉得自己有些自贱了!”剑略神色中闪过轻蔑:“你不会逾越,还不是因为我将你那根东西废了!”灵无常早知道剑略会提起这茬,但听到这话,也是不得不虎躯一震。但灵无常的脸部肌肉确实不大发达,尽管虎躯一震,脸面上看还是平静无波,那剑略也不得不佩服他一如既往的淡定。
常无灵沉吟半晌,敛定心神,方说:“我是我,柳祁是柳祁。你也该见识到,柳祁尽管下面废了,那心是废不了的。从头到尾,你就不能信他会只守着你。”这话说中了剑略心事,剑略脸色一变:“你是个废人了,难道还想来争?”常无灵却道:“你只防着我来争,却没想过有别人来偷?”常无灵的话语跟他的针灸一样精准,又一次触及了剑略的心病,扎得剑略的心是哇哇疼。那剑略别过头去:“你想说什么?”常无灵却问道:“难道你从没什么怀疑的人或者事吗?”
剑略却是默然半晌:“你能把我易容成敖欢的样子么?”常无灵也是怔住了。常无灵接近身为三危大官的柳祁并不太久,和敖欢也不熟,却是一直怀疑不上柳祁和敖欢的关系来。毕竟柳祁和敖欢在台面上彼此不冷不热,私底下也不会让常无灵瞧见。只是常无灵觉得柳祁不可能管得住自己,又总有些遮遮掩掩的,便知道柳祁肯定在外头有人,却没想到能够是敖欢。那常无灵也是有些惊讶:“敖欢不是你的兄弟么?”剑略脸也绿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总有些疑心。”
说起来,剑略的疑心还是从那天柳祁踢了敖欢的脸,敖欢脸上还有鞋印开始。就是放在以前柳祁武功最好的时候,除非是要上阵,不然柳祁是从不动手动粗的。敖欢倒是相反的,平日看着漂亮大男孩,实际上粗鲁得不行,一言不合就推打擒拿那是常事。故那柳祁踢了敖欢,已是怪事,敖欢被踢了,还笑眯眯的,更加可疑。之后二人越发奇怪。柳祁在三危总是夹着尾巴做人,可到了敖欢面前却昂着头,说话不饶人,又傲又拽的,偏偏敖欢却总让着他。敖欢哪里是能让人的?剑略只安慰自己说,那敖欢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没计较。实际上让剑略最疑心的,乃是有一回他们饮酒,敖欢醉了身热,脱去面头衣裳,那剑略一看,发现敖欢贴身之处系着的一枚蝙蝠玉佩。这玉佩有点眼熟,仿佛是以前柳祁戴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