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 作者:青山荒冢
“江湖险恶,死伤不知凡几,你当小心。”
“……您就不能说点吉祥话吗?”
端清笑了笑:“我问你,假如面临险境,进退难得,你当如何?”
顾潇想了想:“同归于尽,死也要拉个垫背……哎呀,师娘你为啥打我?”
“驽钝。”端清收回手,恨铁不成钢,“行事不得莽撞,三思而后行,谨防人心险恶,不可轻信他人,不可一时冲动。行了,我就送到这里,你且去吧,我与你师父等你回来。倘若堕了惊鸿威名,或者有所伤亡,便等教训吧。”
“……哦。”
少年背着包袱,腰悬长刀,一步三回头地走远。端清摇了摇头,转身,看到大树后露出的水绿袍角。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见他?”
“嘁,那崽子看着你都一脸要哭的样儿,我要是出来了,他不得哭鼻子?”顾欺芳从树后走出来,“我总也不能照看他一辈子,有的事情得自己去学,有的教训也要吃亏了才长记性,左右趁着你我还在,他就算把天捅了窟窿,也还能帮衬着写,不然等多年之后你我入土,就该他一个人被万丈红尘压得粉身碎骨。”
“你总是有道理的。”端清叹了口气,抬手折了一枝新桃,以指风削成花簪,轻轻插入她发髻间,“新绽的红桃,很配你。”
顾欺芳不是什么美人,充其量只能说眉清目秀,颇有几分南地女子的婉约姿容,然而她性格爽利,打扮也不浓艳,看起来多少有些没滋没味的朴素。
可端清为她插上这枝桃花,就好像在寡淡的水墨画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仿佛穷山恶水间开出一朵艳丽的花,娇俏得让人屏息。
金风玉露一相逢,不若人面桃花相映红。
她摸着发上娇嫩的花朵,高兴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忍不住踮起脚把端清抱住,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阿商……”
端清笑了笑,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起风了,回去吧,他一定会平安回来。”
第27章 轻狂(三)
坟头野草论短长,荒山客栈有流氓。
顾潇觉得师父这辈子大概也就说了这么一句大实话。
他下山已经半年,从一开始面对花花世界的目不暇接,到现在深感所谓江湖就是一锅五味陈杂的浆糊,什么酸甜苦辣涩的玩意儿都倾倒其中,那些个不知所云的爱恨情仇随着腥风血雨扑面而来,糊得他简直找不到东南西北,
在山间小路救了遭遇劫匪的大姑娘小媳妇,却被一句“以身相许”吓得落荒而逃;去什么黑风寨老虎洞惩奸除恶,跟左青龙右白虎的绿林好汉斗殴;等走过了穷山恶水,度过几天逍遥日子,却因为在街上收拾了几个地痞流氓,又被不知哪旮旯来的乌合之众追着要求入伙。
人怎么这么复杂?
顾潇一脚把追上来游说他加入什么帮的小卒子踹翻在地,又把女子扔来的手帕团好放在花枝上等待主人取回,就啃着干馒头翻身上马,一骑绝尘。
他背后那把刀是顾欺芳花了三两银子去山下铁铺新打的,样式普通,也不算多么锋利,刀柄被师娘系了条黑色丝绦,末端坠着枚打磨粗劣的玉环,顾潇总觉得这是端清给自己的救命钱,等盘缠花光了也能把它当上两顿饭,不至于饿死街头。
顾潇懒洋洋地躺在马背上,这马已经老了,跑不快,却乖顺,不需要刻意鞭策,就知道慢吞吞地前进。
他下山之后举目无亲,也没有什么确切的目的,就随心所欲地把自己放逐在三山四海之间,走到哪里算哪里,遇到好事图个欢喜,惹上祸害权当历练。
天时入秋,落叶萧瑟,本就荒凉的野道愈加少了行人,路边几座无名的旧坟杂草丛生,间或有虫鸣唱晚,不觉悦耳,徒增三分阴森。
顾潇翻身下来,把中午吃剩的半个馒头喂给了马,然后才转过头,用睡意惺忪的眼睛打量着这家在夜色下更显幽深诡谲的荒野客栈。
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这么一家怎么看怎么像黑店的客栈,三层楼高,黄泥糊墙,茅草盖顶,大门朽烂不堪,上面打补丁似地贴着数道新旧掺杂的木板,门前两盏纸灯笼里烛火明灭,映得门顶上的“天诚居”三个红漆字仿佛成了血糊的“人成尸”。
活人入此即成尸,说这不是宰客劫掠的地方,怕是鬼都不信。
顾潇看了看天色,阴风起,暗云涌,琢磨着怕是要下雨,他没打算露宿荒野成个落汤鸡,就施施然牵了马去敲门。
“来嘞,客官请!”
爽快的迎客声响起,摇摇欲坠的大门被拉开,露出一张满脸横肉的脸,顾潇看了一眼就扭过头,觉得这人长得不像小二,更像个杀猪的。
“帮我把马喂了,再来一间房,上些热食。”
他扔了一块碎银子,小二掂了掂分量,笑得更真切了些,一手牵着马,一手虚引示意他往里走:“好嘞,您先坐下歇会儿!”
顾潇迈过门槛,只见大堂内倒是灯火颇明,左侧一道破破烂烂的布帘子挡住后院,右侧桌椅摆放整齐,只是陈旧得很,上面还有擦不掉的油污,看着颇为倒胃口。
小二牵着马往后院去了,顾潇扫了一眼,三个人高马大的跑堂正在收拾桌上残羹剩饭,只是不见客人。
正前方的柜台后站着位发束银簪的老板娘,年纪大概三十多岁,敷粉施艳,看着倒不大显老,只是也不像良家子。见顾潇进来,她眼里亮了亮,从柜台后走出来,一手还拿着笔,一手提起了酒壶,笑道:“哎哟,好久不见这样俊俏的客官,这天儿冷,先喝杯酒暖暖身子?”
“多谢掌柜的。”顾潇接过酒杯仰头饮下,借着袖子遮挡把一杯酒倒进了衣襟里,好在今儿穿了一身黑衣,看不出有何不妥。
他冲老板娘笑了笑,将酒杯往柜台上轻轻一放,杯底嵌入木台内,周围却没有龟裂开来,好像这杯子一直就长在那里。
“小子不知轻重,这点银子给掌柜的换张桌子。”顾潇无意生事端,也不想被人找麻烦,索性一开始就挑明态度,但凡脑子没被钉耙刨过,也不会做些什么蠢事。
老板娘看着那嵌入木台的杯子,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才勉强抽动了一下嘴角,掂了掂银子,赔笑道:“客气了,这银子别说换桌,加上客官今晚食宿也是够的,请。”
顾潇颔首,抬步向二楼走去,老板娘招呼人端着托盘跟上,有一碗热汤、一盘熟肉,并两个荞面馒头,并不精致,量却足。
大抵是得了老板娘吩咐,跟上来的小二并不敢造次,放下吃食就麻溜地往外走。顾潇审视了一下这间客房,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浴桶外再无其他,被褥散发着陈旧潮湿的味道。
他摇摇头,到桌边坐下,夹了几片肉裹进馒头里,就着热汤吃着,窗外渐渐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场秋雨一场寒,见雨花被寒风卷入,就起身去关窗。
没成想手刚碰到窗栓,劣质的木板挡不住喧嚣,楼下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桌椅翻倒声,夹杂着店小二的叫骂和小孩的哭闹。
他皱了皱眉,本来不准备管闲事,但是听这动静越来越大,小孩儿嚎得跟杀猪一样,终究还是没忍住,提刀下了楼。
楼下,店小二骂骂咧咧地把一个小孩子踹倒在地,那是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儿,白白胖胖,跟民间供着的年画娃娃一样,穿了身绸缎衣服,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崽儿,可惜现在脏兮兮的,脸上又是灰土又是眼泪,身上还被踹了几脚,正滚地葫芦般磕在顾潇脚边,好端端的凤凰蛋,简直跟臭鸡蛋有得一拼了。
老板娘和店小二等人并不想招惹他,因此见顾潇下楼,就生生收回了手脚,那小孩儿倒是机警,顺势抱住了顾潇的腿,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裤脚,大声叫道:“救命!他们是开黑店的,救救我!”
顾潇挣了两下,奈何这孩子重得跟秤砣一样,手脚并用抱着他的腿,差点儿把裤子给拽下去。无奈之下,顾潇一手抓紧腰带,一手以刀杵地,吊着眼梢问道:“这是干嘛呢?”
“……哎呀,这死孩子打扰到客官了是不?这便陪个不是。”老板娘愣了一下,很快便回过神来,“这是我的儿子,他爹去得早,我一个寡母也没管教好他,这不因着他惹了点祸事,就打算教训教训,没想到搅扰客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