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秦暮楚 作者:中华说书人
秦峥硬着头皮接下良老语重心长的批评和李恣千刀万剐的眼神,绷着脸道:“我记得了,以后不会了……”
良老抬手写了方子,道:“慢慢调养吧,这般病体沉疴,如今怕是雪上加霜了。先用热水给他擦擦身子,消消虚汗。”
秦峥和李恣闻言同时飞快地拽住巾帕,眼里不由得冒出火来。
良老见这状况不对劲儿,只好道:“你们这些半大的混小子都毛手毛脚的,抢什么抢。月丫头,去给你家二爷仔细收拾一下。”
“哎。”秋月应了一声,把那被秦峥和李恣拽的快两半的可怜巾子给抽了出来。她是楚瑜的贴身丫鬟,自幼伺候着他,又是本分婢子,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
秦峥和李恣没能亲自帮楚瑜擦身子,虽然有些不大甘心,好在对方也没捞到便宜,也就忍了。
秋月放下帘幔遮蔽床里,动作轻快地给主子擦了汗,重新换上干净里衣,这才挂起帘子,端着水盆下去。
许是身上侍弄舒坦了,楚瑜原本拧紧的眉也舒展了几分,安静昏睡在柔软的被褥间。那被面是上好的绸缎,绣了暗红藤花纹,衬得楚瑜一张白生生的脸像是褪了色的花瓣,莫名可人怜。
秦峥心头颤了颤,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轻抚上楚瑜脸侧……
日夜轮转,年复一年,所思所想所牵所念,皆是这一人。思曾与他同结连理过,想曾与他朝夕相对过,牵曾与他举案齐眉过,念曾与他和如琴瑟过。想来可笑,这样的日子屈指可数,竟能以弹指相计。除此外便是那无休止的相看两厌,无休止的误会隔阂。
越是这般不分日夜地念着,就越是心疼。揉碎掰开了过往的日子,重新用四年多的时间一点点品过,方才明白藏在万丈沟壑里的爱有多深重。
重到让人无法背负。
秦峥想到偶有一次笑闹,无意间翻开楚瑜的书札,里面题写: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寥寥几笔,无端落寞。
后想来,他只记得楚瑜此人心气极高,却不记得楚瑜折过多少颜面为他。他只记得楚瑜此人性子太锐,却不记得这份锋利几回守了秦家。这些曾不记得的,如今尽数记了起来。如同钝刀子磨肉,磨了这么多年,才磨明白。原来,自己曾辜负过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每次上战场前,他都想,若是能活着回来……
这千千万万的念想,成就了今日的秦峥,而楚瑜此刻就在他的面前。
只不过指尖刚刚触到一瞬,就被人给拽开,秦峥被打断了思绪,看了眼一旁气呼呼的李恣。
“你不要碰先生。”李恣沉声道。
秦峥挑眉,没说话。
李恣握紧拳头,骨节都捏得发白,忍着怒火道:“你不是说先生只是醉酒?那方才良老所言又是何意!”
秦峥苦笑,这个锅背得委屈。
李恣见秦峥一直不说话,只当他是默认,一时间磨得牙咯咯作响,控制不住地一拳挥了过去。
秦峥噫了一声,反手轻松扣住李恣手腕。李恣正在气头上,这一拳挥得重,整个人都朝秦峥撞了过去。对这充满了投怀送抱气势的一拳,秦峥游刃有余地反手一扣一抵,攥着李恣手腕,将他重重压在一侧墙上……
“秦峥!”李恣忍无可忍地低声念出他名字。
秦峥闻言冷笑一声,仗着比李恣高出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口口声声唤他先生,如今又在户部听政,想来应是清辞的学生?”
李恣被桎住不能动,只好狠狠瞪了过去:“是。”
秦峥了然,点了点头:“弟子事师,敬同于父。那想必清辞必然待你亲厚如同亲子,也难怪你这般紧张他。”
李恣被秦峥活生生降了一个辈分,然而世人看来正是如此,思及自己心意,又是愧又是恼,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满面羞红。
秦峥兵不血刃站了上风,心下舒坦了几分,勾了勾唇角,想趁热打铁再来刺激这孩子几句,好赶紧掐死这可怕的苗头,他微微俯身,眼神冷峻偏又带出几分戏弄,幽幽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李恣脑子嗡的一声,脸红得要滴血,强撑着道:“不,不必你提醒……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我待先生自是敬重……”
秦峥还想煽风点火,刚要开口,门从外面被推开。
秋月端了刚熬好的药过来,方一挑开珠帘就瞧见不得了的一幕。只见秦侯爷把小李大人压在墙上,一手抵在他脸侧,一手还紧紧锢着他的手腕,正垂头欲做什么。而小李大人则是满面通红,一脸被怎样过了的羞愤。
手里的药瓮一抖,险些打翻,秋月眼圈一红,心想这位可真不是个东西。
秦峥扭头见秋月眼神不对,这才意识到被误会了,赶紧放开了手,讪讪道:“那个,不是……”
秋月本就不待见秦峥,剜了他一眼径直走过去,将药倒入盏里,隔着凉水降了温,待适中后,方才端着去喂楚瑜。
楚瑜烧得厉害,完全没了意识,药入不了口,顺着唇角流出来,丝毫无法吞咽。
秋月用帕子将楚瑜唇角的残药擦去,锁紧秀眉从一旁床柜下找出一锦盒,打开里面放着一软管,不知是何材质所做,约莫有三四寸,一段有宽口。
秦峥眼皮一跳,虽不明那是作何用,却隐约起了几分寒意。
秋月将楚瑜头下枕垫点几分,轻轻捏住他下巴唤了几声二爷。楚瑜醒不来,全然无觉。秋月只好手上用力,捏开他紧闭的嘴,一手将那柔软长管沿着喉咙续了下去。这过程极是难受,哪怕楚瑜昏迷不醒也止不住地干呕,每续下一寸,脸色就跟着苍白一分,待尽数续完,已是满头冷汗,面如金纸。
秦峥一颗心被揪紧,刚想上前就被李恣一把拉住。
李恣看了眼秦峥,道:“若不是如此怕是进不了汤药,先生哪回病得昏迷了,便是这般进药进食。”
秦峥手心被冷汗湿透,一双眼睛里满是红丝,远远瞧着有些骇人。半晌,他才找回自己声音似的,轻声道:“这几年清辞的身子……”
秋月将药一点点灌进去,闻言低声道:“侯爷当知道我家二爷何故如此的。有些话婢子不该多说,二爷若是醒着,怕是也不准。只是说与不说,侯爷心里该有个明白……”
温热的药沿着软管灌入食道,端是难受,楚瑜忽然呛了几声,颤抖着身子无意识地抬了抬,胸口剧烈起伏着,从鼻端闷出几声压抑的呻吟。秋月赶紧挪开了药,熟稔地给楚瑜顺了顺胸口,待他稍稍平静一些,才继续端起药管来。
秦峥缓缓走过去,身形一矮,半膝跪在床前,将楚瑜有些痉挛的手拢在掌心,声音如哽沙:“我不知……他受这么多苦……”
秋月忍着泪意道:“侯爷不知的多了。”
秦峥眼底映着楚瑜的影子,这一抹苍白像是烙印,就这么烫在心头,疼得人措手不及。这般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多年前,楚瑜稠李艳绝,风华初成的模样,举手投足间满是倨傲,叫人恨得牙痒痒,偏又是那般挪不开眼的夺目。
一盏药喂尽,抽了软管后,楚瑜瞧着更是气若游丝。秋月收拾了药碗,退到外间守夜,若是里面再出什么变数,也好有个照应。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楚瑜退了烧,也是因此又出了一身汗,秋月进来给他擦了身子重换衣裳。秦峥和李恣跟两块雕塑似的,一动不动地在一边守着。
临近天亮时,楚瑜被魇住,原本睡得好好的,忽然打起颤来,整个人蜷作一团,口中断断续续全是含糊不清的胡话。秦峥在一旁一遍遍唤他名字,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楚瑜面色煞白,不住颤抖低语,冷汗湿透了被褥软枕,身子愈发冰凉。
“清辞,你醒醒……快些醒来……”秦峥紧张得几次咬到舌尖,心疼得发抖,他摘下颈间朱绳悬着的观音玉,给楚瑜挂在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