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困在树下,看着这醉汉步步逼近,有些哭笑不得——故地重游,竟还能遇上这种荒唐事。
不过这醉汉的反应倒又叫我想起些往事。梁吟这一世在遇上庄子虞和傅桓之前,偶尔与京中纨绔同到妓馆,往往众人身边都黏着一两个妓子殷勤伺候,我身边却时常冷落着。我本以为是这些女子也慑于我爹梁侯的威严,不敢轻易招惹,后来问起,同座中却有一人戏谑道:“梁侯是其次,最要紧的,恐怕是这些女子到梁兄身边一坐,艳光尽失,都成了些不入流的俗物。“
更有那喝多了酒说话没分寸的:“若是那小倌馆中的男子如梁兄一般,我定去捧场的。“
我体格已然生得羸弱,容貌还要被比作风尘男子,听了当然不大高兴。众人知我不悦,往后便无人再提。只是当时我是定国侯府的世子,无人敢来轻薄,后来又成了容貌尽改的罪臣,无人再能识我,最后更是舍了肉身皮囊,成了苦水河边孤零零一缕游魂,因此百余年过去,我便忘了还有这桩事。
现今又想起来了。
还想起我化作蛟身时,浑身粼粼闪烁的艳光。
以及,庄子虞当年在此处画的,与我神似的那些美人图。
我抬眼去找他,他就站在那醉汉身后不远处望着我。近处是向我扑来的醉汉,远处是林立的楼阁,鸡儿巷远远近近的灯火洒在他身上,清冷矜贵的神君沾了这人间烟火,依稀又是当年第一眼见到的儒衫书生了。
我忽然便想问问广陵,当年庄子虞提灯看人,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我看着他出神太过,那醉汉扑到跟前了也不知道要躲,广陵人影一闪,下一刻便到我身边将我往边上一拉,又揽着我一转身,转到了梅树后头去。
“怎么呆了?“他说。
那边醉汉扑了个空,一头栽在梅树底下,惊落了一树的碎雪。粉粉细雪,落了我和广陵一身。那醉汉栽倒后没了动静,四下便又静了下来,唯有旁边不知哪间房里传来幽幽琴声。
我靠在梅树上,抬眼望着他,说:“当然是看你看的。”
他怔了怔,平静无波的眼睛望住我,片刻笑了,问我:“那么看清了吗?”
“还没有。”我摇头,又直起身来,往他走近一步,说,“再让我看看你。”
再让我看看你。
广陵的面庞笼罩在夜色中,阁楼上幽微的灯火洒落,一片暧昧不清。我凑过去细细地看,他面上梅影横斜,梅骨料峭横过眉梢,梅瓣疏落含在嘴角,绝少动情的一张脸因此而添了颜色,显得深情万状了——原来当真有这样的人,柳也合、梅也合,雨也合、雪也合,仿佛柳影梅魂皆为他而造,仿佛世间是先有他,才有了风霜雪雨、天地万物。
我看着梅影中的广陵,想到那必将来临的遗忘,心中又生出极度的难过来了。
怕再看又要落泪,便转开视线退了开去。
却是广陵有些诧异了,他低下头来看我,笑说:“我道你又要咬我。“
我满心苦涩,笑不出来,说:“子虞当年在此地看我,也是这般心情么?”
“……什么心情?”
“不舍。”
千年执着、五世纠缠,天上人间翻来覆去,说到底都是因为这两个字。
“……当然。”广陵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只是若说不舍,那却不是最不舍的时候。”
他声色平静,又说了两个字:“榴园。”
我喉中不禁一哽。
原来他也耿耿。
广陵说道:“庄珩知道梁吟这一世的命格,也知道你这一世,命途转折便在榴园。他知道那晚推开你,即是推你入火坑,梁兰徵往后的命运,在那一晚便写定了。他都知道。”
最不舍,却还是舍了。
但他其实从未将我舍下。即便浮生若梦、虚空一场,庄子虞也从未将梁兰徵舍下。
地牢探视、设计营救、茶楼提醒,梁兰徵的一生时时刻刻都被一道目光关切地注视着。
尤其是在他最落魄、最孤独、最不堪的时候。
我抓过他的手又往街上走去,道:“我们再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他问。
“澹园。”我说。
他脚下一滞。
我回头,含着两泡要掉不掉的眼泪,笑问他:“庄大学士还记得澹园怎么走吗?”
第94章 游园惊梦
“庄大学士还记得澹园怎么走么?”
他当然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一院子的安稳宁静,原是他特意留给我的啊。
昭通七年,庄子虞在文渊阁学士任上,因厌倦朝廷争斗,上书辞归。皇帝不愿他走,便另派差遣,准他不理朝政,在家修书,还特赐一处府邸以作书坊。
那座书坊就在太学后头。与澹园仅仅隔了一条小巷。
我拉着广陵隐去行迹、乘风驾云,片刻功夫便穿过大半个梁州城到了那扇破落的木门之前。
我走上台阶,将那扇门脸窄小的小门推开,一院子的凋残冬景便映入眼帘。园中没有烛火,萧瑟西风中唯有皑皑新雪映出清冷月辉,池榭亭台静静立在这一方小园中。
我吸一口园中清新冷气,带着广陵往里走,小径新雪蓬松,静谧的园中只听得脚步“吱嘎”作响。
来到水榭中,栏杆外池水漆黑,残荷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