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马永成搂着猫,望着漆黑的帐顶喃喃道:“大风大浪都过去了,竟然在小阴沟里翻了船。这一翻,还翻得这么的……”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眼角发酸,舌尖发苦,他心知肚明,光靠宦官是扳不倒李越了。这小子太聪明,又生得太好,爷早就离不开他了。而他如今尴尬的位置,也根本无法从宦官队伍里获得一星半点的助力。那就只能靠外朝了。
    “忍,忍,忍,百忍成金。”他絮絮地念叨,明年二月,这个小瘪三就要入朝了。他忍不得奸宦,又岂会放过贪官。大明的贪官可不少,等到他自寻死路要去踢铁板时,他就添上一把火,不把这小龟孙烧得尸骨无存,就对不起他一把年纪吃得这顿苦!
    太监们的怨气仿佛凝结成了实质的阴云笼罩在金碧辉煌的紫禁城上空,在他们各自心怀鬼胎之际,终于迎来了弘治十五年的春节。腊月二十四日,宫中开始祭祀灶王爷。在灶王慈眉善目的神像前,摆上了糖瓜、猪血糕、黄羊肉和美酒等来佳肴祭祀。糖瓜、猪血糕等都是粘牙之物,为得是堵住灶王的嘴,让他上天莫说本家的坏话。至于黄羊肉,是汉代阴子方为人仁孝,一日见灶神,便以家中黄羊祭祀,因此暴至巨富,三代不衰。世人为求阴子方好运,也如法炮制,这一习俗就延续下来。
    拜过灶王,新年就正式开始了。宫中所有太监都换穿葫芦景补子衣。乾清宫丹墀内,也自廿四日起,至次年正月十七日,天天放花炮。弘治帝在噼里啪啦声中无法安眠,可这是习俗,扫除旧年的晦气,他也只得忍了。这还不算完,在乾清宫的院子里还烧上了柏树枝。俗话说:“柏树枝儿烧一烧,妖魔鬼怪全都跑,腿脚不痛眼睛明,大病小痛飞云霄。”因为弘治帝重病,今年烧得柏树枝就格外多。整座宫殿都被花炮和树枝烟气笼罩。弘治帝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让人紧闭门窗,多多洒水。
    端本宫也是如此,月池一到宫门口,就看到了门外威武的门神像和新挂上的桃符。她不由想起了王安石的诗句:“真是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一入宫门,她又见小太监们搭着梯子正在屋檐上插东西。月池好奇地问道:“这是作甚?”
    丘聚陪笑道:“这是在插芝麻杆,取节节高的好兆头。”
    月池失笑,没想到宫里也信这个,只是碧瓦朱甍之上遍插此类乡土味重之物,怎么看怎么不搭调。她抬脚入内,没想到,端本宫里的年味儿更浓,她忍着烟熏火燎,进了朱厚照的卧室,就被床上的金光闪闪晃花了眼。锦帐的四角全部坠上沉甸甸的金银八宝,而床边的一串串编好黄钱挂得密密实实。朱厚照正坐在钱中央,让小太监伺候着穿靴。
    这次都不消月池问,丘聚就答道:“帐上挂这些,亦是为招财纳福。”
    月池忍笑点点头,朱厚照一见她的神色就知她在想什么,没好气道:“怎么,你们家不挂吗?”
    月池摇摇头揶揄道:“我们哪有您这样的好福气。”
    朱厚照翻了个白眼:“大过年的,孤就赏一份福气给你。来啊,把钱串给他也拿几条,让他回去挂好!”太监们含笑应是。
    月池牙酸:“大年初一来拜见您,尚未呈上礼物,您怎么就先赏了呢?”
    朱厚照戴上翼善冠:“哟,太阳打西边出来,铁公鸡也拔毛了。呈上来看看。”
    月池道:“您且等等,上次的铁板可好了吗?”
    朱厚照道:“早就好了。”
    他命人抬上来,果真将铁做成了现代支架式黑板的模样。只是这宫里造物,支架上尽是雕龙刻凤,就连铁板的边缘都是呈海水龙纹。月池嘴角抽了抽,又让人把《大明混一图》取来。这是洪武年间,太祖爷钦命绘制的一幅世界地图。在彩绢之上,不仅有大明的行政区划,山脉河流,镇寨堡驿等,还有欧洲、非洲的图景,甚至连尼罗河和德雷肯斯山脉都画了出来。当月池看到这一幅稀世珍宝时,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可在激动过后,生出的是不解,中国人明明在六百年前就开始认识世界,为何后期又如此封闭无知,甚至还有君主问出能不能走路到英国的奇葩问题。可惜,历史的真相,即便她到了五百年前,也无法完全揭露。她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让历史不再重演。
    她让太监们把地图放在铁板上,从带来的木匣里取出小旗。这些小旗子的底部是磁铁做得,故而能够吸附在铁板上,而在小旗之上,则用整齐的小楷写上了官名人名。月池一一将小旗放到其所属的行政区划上。朱厚照会意,眼前一亮,他也上前来,两人一道,很快就全部放好。
    彩绢之上,小旗密竖,大明山河,官场风云尽收眼底,可其集中之地,只在中央这一块。朱厚照心中经天纬地,执掌乾坤的豪情不由一黯,月池只听他道:“要是整张图都插满,该有多好。”
    她心在狂跳,她望着朱厚照神采四溢的模样,接口道:“只要您想,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第95章 回首茂陵松柏树
    除夕不是已经过了吗,这是敲哪门子的钟?
    他们并没有再细谈下去的机会, 这毕竟是大年初一正旦日,即将到来的是极为盛大的朝贺礼。在看完地图之后,月池便识趣告退了。而朱厚照得先去拜见父亲、祖母和母亲, 然后再到华盖殿和父亲一起接受百官朝贺。他头戴九旒冕, 五色玉珠在额前如水波一般晃荡,上身是玄衣, 绣有龙、山、火、华虫、宗彝五章,腰间描金云龙纹的玉佩由玉珠相连,行动间,美玉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佩下的四彩小绶在微微晃动。这一身沉重的衣冠穿上,素来跳脱的太子也不得不庄重起来。他在司宾的引领下在殿前行鞠躬叩拜之礼, 这拜完之后,方能在内赞的引领下入殿,向弘治帝致辞称贺。
    朱厚照幼龄便做了太子,不会说话时,便由太监抱着行礼,多年以来,早已轻车熟路。他仰头看向宝座上的父亲, 他首先看到的是父亲脚上如意云头的赤舄,接着是纁色的下裳, 大绶六彩,然后是多了日、月、星辰纹饰的玄衣。弘治帝的头上戴着十二旒冕,朱缨系在他的下颌上。这身冕服华丽威严依旧, 可父亲却明显苍老了, 他不复少年时的精力, 只能极力在宝座上坐正,稳住身躯。在察觉到儿子的视线时,弘治帝露出一个微笑。朱厚照敏锐地察觉出父亲的勉强,他不知不觉加快了语速,一旁的内赞瞪大双眼,可又不敢开口。在致辞完毕之后,朱厚照又行叩拜之礼,他想和父亲说点什么,可礼官又将他引到殿外,他只得又对着宫室鞠躬叩拜。
    接下来是去咸熙宫拜见王太后,去坤宁宫拜见张皇后,紫禁城的女主人们早就戴好了九龙四凤冠,在凤位上端坐如仪,祖孙与母子之间同样没有说家常话的机会,大家抓紧时间走完仪式流程,就准备接受朝贺了。弘治帝与朱厚照要接见百官和外国使者,而王太后和张皇后则要接见命妇。这个年,帝国第一家庭所有成员过得都不容易。
    在正式的朝会开始前,鼓手会击三次鼓,第一次为“初严”,这如雷鸣般的鼓声响起时,所有文武百官就需穿好朝服,立在午门外等待,接着击第二次鼓为“次严”,大臣们就从左、右掖门鱼贯而入,分列在丹墀两侧,到了第三声鼓即“三严”时,皇帝方在华盖殿升座。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的跪拜,入殿之前臣子们先来五拜,内赞官唱宣表目和宣表时,大家再跪下去,大声以文雅的方式,华丽的语言祝皇帝新年快乐。之后,序班在殿东举表案时,满朝文武又跪下去。内阁首辅李东阳作为大臣的代表,跪在丹陛之中,再次向皇帝致辞,他洪亮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这次说完之后,大家再跪四次。弘治帝这才颤颤巍巍地起身,朗声道:“履端之庆,与卿等同之!”【1】
    臣子们深深地伏在地上,开始山呼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响彻天穹,可被祝万岁的弘治帝却在龙椅上头痛欲裂。可是这时没有一个人能去扶他下来。他是至高无上的,谁能在此刻代替他接受百官朝拜呢,就算是朱厚照也是如此。他能够帮自己的父亲监国,却不能代替他做皇帝,这是极大的僭越。朱厚照所受的教育不允许他这样冒犯皇父的权威。弘治帝只能含着参片坚持,他不能在这种场合公然离席。接下来还有大宴群臣,弘治帝一连喝了三杯方离席。虽然金樽里装得都是水,但他还是劳累过度,最后在太子的搀扶下回到乾清宫服药休息。
    这让一些外地官员们欢欣鼓舞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阴霾。见到皇帝出席时,他们还以为陛下已经好转了许多,毕竟宫里传来的消息是,陛下正在安心静养,谁知道,万岁竟然来一场宴会都无法支撑。刘健等人只能极力将浮荡的人心镇压下去。可看来这一切功夫都是白搭,因为在元宵十日假期都还没结束时,乾清宫就急召内阁三公,皇帝已然不起。皇帝重病日久,因太子监国,才得以修养一段日期,可攒下的微薄精力只能维持他虚弱的生命,却经不起劳累消耗。
    在他们赶到之前,王太后与张皇后正在弘治帝的病床前。弘治帝先看太后,腮边滚下泪珠:“是儿子不孝。”
    王太后凹陷的眼眶也在发酸,她的嘴唇抖了抖,极力忍住眼泪,挤出一个微笑:“哪儿的话,再也没有比皇帝更仁孝的君主了。哀家能够有子如此,是三生有幸。”若不是抚养弘治帝,她早就同其他宪宗嫔妃一样,在冷酷的宫闱里以未亡人的身份慢慢腐朽枯败,可由于弘治帝,她虽不曾生养,却能体会到天伦之乐。
    弘治帝从锦被中伸出手来,拉着王太后道:“儿子还有一事……要劳烦母亲……”
    王太后如遭重击,弘治帝对她的称呼一直是娘娘、母后,却从来没有这般亲切的像寻常百姓一般,叫她一声母亲。就这一声,让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的泪水簌簌地落下:“佑樘,佑樘,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弘治帝哽咽道:“儿子不孝,让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照儿年幼,他的大婚和后宫,还劳您多多费心……”
    常人以为后母难当,孰不知嫡母更难当,特别是皇帝的嫡母。王太后在宪宗时代就老老实实当布景板,在弘治帝时,她也从来不与张皇后争锋,呆在自己的咸熙宫安享晚年。可她清闲了一辈子,到头来,听弘治帝这话的意思,竟然是让她越过张皇后照管太子的内宫,甚至隐隐有辖制张皇后之意。
    她下意识就要推辞,不愿插手到皇后与太子这对亲生母子之间。可弘治帝十分恳切:“算是儿子求母亲,史家工笔,必会铭刻母亲的恩德。”
    王太后大为震撼,提及史家,相当于是公然赋予她巨大的权力。她念及与弘治帝的母子之情,最终点了点头。
    弘治帝这才看向呆若木鸡的张皇后,她的双眼已经肿得如核桃一般,早在弘治帝正旦回来时,她不顾自己的疲累,在卸下严妆后,便日夜不休地守在弘治帝身旁,在他昏迷时,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可到头来,在临走的时候,他居然将王太后抬了起来,就为以孝道压制她!
    可她说不出一句不满之语来,弘治帝的脸上生机已然如潮水一般退去,张皇后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攥住他的手。弘治帝微微一笑,他想说一些柔情的话,可言语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好生约束外戚,勿要再生是非。切记,后宫不得干政。”
    张皇后手中一紧,其上青筋鼓起,她的脑子里仿佛装进了上百只蜜蜂,嗡嗡乱窜得声音搅得她气血翻腾,她的身子仿佛在云端,又仿佛陷入泥沼,她艰难地开口:“你、你没有旁的话要同我说了吗?
    弘治帝嘴唇微动,可就在此刻,内阁三公求见。按照规矩,外臣入内,女眷要回避,张皇后死不松手,王岳无奈,万一耽搁了遗诏下发,他们都万死难赎其罪,他只能亲自上手将皇后苍白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身强力壮的宫女将她强行架起来,拖到了内室。朱厚照对母亲的眼泪毫无反应,他跪在弘治帝的床前,一言不发。这时,李东阳、刘建与谢迁已然入内,三个垂暮老人跪在弘治帝的病床前,送这位年仅三十六岁的皇帝最后一程。
    弘治帝发出了剧烈的喘息,他的嗓子就像一个破风箱,却要竭力发出最后一点声音:“太子聪慧刚毅,但是年龄尚小,行事难免有疏漏……还望先生们尽心辅佐,使他担得大任,朕死也瞑目……”
    内阁三公伏地痛哭,连声应是。弘治帝这才看向了自己的儿子。他只来得及抬起手摸摸他的脸,艰涩道:“要好好的……”就溘然长逝了。朱厚照茫然地看着父亲的手重重落下,跌入锦被中,他的世界也随之崩塌了。
    月池此前还在吃元宵,五色的元宵在藕粉中,红、绿、紫、黄、白的团子在晶莹剔透中徜徉,金色的桂花点缀其上,这带来的不仅是味觉,更是一种美妙的视觉享受。贞筠坐在一旁,笑道:“怎么样,不错吧。”
    月池还未答,时春就道:“看着是不错,吃着如何,就不知道了。”
    时至今日这两人还是同猫狗相见一样,贞筠哼了一声:“谁问你了!爱吃吃,不吃拉倒。”
    时春端起自己的黑芝麻汤圆:“本就没想吃啊。”
    眼见她们又要吵起来,月池忙道:“快吃,待会儿外头有灯会,错过了就不好了。”
    听说灯会,两位夫人方偃旗息鼓,月池也得以舀起元宵,她轻轻咬开淡红色的皮,玫瑰调制而成的内馅争先恐后般涌出来,玫瑰馥郁的浓香萦绕在齿颊之间。她满足地眯了眯眼,打算把整个汤圆吃下去,谁知刚嚼了几下,就觉牙齿磕到了硬物,她吐出来一看,居然是一块银子。
    贞筠乐不可支:“吃到钱了,看来明年要走好运了!”
    月池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到了响彻北京的钟声。时春一脸不解,问道:“除夕不是已经过了吗,这是敲哪门子的钟?”
    月池脸上的红晕褪去,只留下一片惨白,贞筠自认识她以来,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失态,她细听这钟声,忽然一颤,哆哆嗦嗦道:“是国丧,是国丧,皇上驾崩了!”
    月池在屋中来回踱步。宫中想必已然戒严,她没有诏命,只怕不能入宫门一步。她心念一动,外命妇想必得回来更换丧服,她何不去找朱夫人。她刚刚走到半路上,就与李家派来寻她的人碰了个正着。李府管家李庄见她便急切道:“李公子,可算是找到您了,快随我进宫吧。”
    月池一怔,忙问道:“是宫中出了什么事吗?”
    李庄压低声音道:“太子将自己关在乾清宫暖阁里,谁都不让进。我家大人是让您去劝劝咧。”
    第96章 春来还向裕陵青
    池有时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疯子,或者是一个白痴。
    月池纵马在京城的大道上驰行。弘治帝既是个好人, 亦是个好皇帝。她今日的一切一方面既归咎于他,另一方面又得益于他。对于他的死亡,她不可能不心生惋惜, 但也仅此而已, 可其他人显然不是如此。时隔多年,她又一次深深体会到, 自己与现世住民的差距。
    北京在熄灭。在钟声响起以前,这里还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街道两侧俱是五彩斑斓,形态各异的花灯,灿灿照耀,映得此地如同星汉西流。天上也是一片繁华, 怒放的烟火,绚烂如夏花, 而在片刻的美丽之后,焰火纷纷坠下,散落似星雨。鞭炮声,乐舞声和叫卖声此起彼伏,四处都是欢声笑语。这样盛世和乐的图景,让初见的月池,都觉忘忧, 无处不在的枷锁仿佛也在此刻卸去。
    可在丧钟鸣起之后,美景却如泡影般消融, 皇权社会的压力如泰山塌陷般重重落下。辉煌的灯火在一片片的寂灭,欢愉的人群在一时悄无声息后,都开始嚎啕大哭。滚落的泪水将地上的尘土都浸润, 游人一行哭一行回家。做生意的小摊贩逃也似得离开, 店铺不约而同的关门。而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 朱门绣户紧闭的大门齐齐打开,全套丧服的达官贵人如鬼撵似得往宫里奔去。月池即便没有读心术,也能猜到他们的想法,这个时候到得越早,就表现得越忠心。
    月池在心头涌现片刻的嘲意后,又觉自惭。她和他们其实并无分别。大家都很惶恐,他们担心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她担心的则是朱厚照。一个不能认清自己的人掌握无上的权柄时,是十分危险的。
    她在前世年幼时看过很多古装电视剧。皇帝下达罪己诏的情节,让她无法理解。皇帝不是最大的吗,既然最大又为何要认错,为何要被迫听从他人,难道不能随心所欲吗?
    这个疑窦伴随她多年,直到她读到了马克思·韦伯。这位“组织理论之父”将权威界定为“一个人在相信他或她施行影响的权利的合法性基础上要求别人服从的可能性。”同时,他将人类社会权威模式分为三类,传统型、克里斯玛型和法理型。传统型权威是建立在人们对于传统和习俗的约束之上的,统治者的合法性来源于习俗的力量,他们依靠传统统治,自然也必须受传统约束。典型表现就是世袭制。克里斯玛型权威来源于被统治者对君主杰出品格、超凡能力等特质的崇拜,开国君主、宗教领袖往往据此确立地位。法理型权威来源于平民对法律、理性、规章制度的服从。他们守法,是因为相信法的正当性,如果制度框架内还有君主存在,他如果要依靠法律统治,自身也要先守法。
    由上可知,在儒家文明笼罩下的华夏王朝,君主的权威主要来自于传统型和克里斯玛型。传统权威来自于“高贵血统”,家天下的代代相传,为了巩固这一部分,历代帝王都在无限拔高父权,同时对旧有的传统进行拱卫。就譬如由藩王上位的永乐爷,在他登基之后,不是大肆表彰自己以弱胜强,推翻侄子的能力,而是在史书里添加大量朱元璋对他的溢美之词,并且将自己的生母改为马皇后,将自己变成嫡子。归根结底,是为了获取传统型的权威。至于克里斯玛型权威则来自于“高尚人格”,英明的皇帝们都喜欢将自己标榜为圣贤,强调民本,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换而言之,就是在强调这类权威的重要性。
    弘治帝在巩固权威上就做得很好,一方面他是宪宗长子,同时恪守成宪,鲜有越矩之举,另一方面,他关爱臣下,善待百姓,四海之内都有好名声,所以,在他统治之下,才会有“弘治中兴”的美誉。可到了朱厚照,作为中宫嫡子继位的他,固然也是名正言顺,可他厌恶传统,离经叛道,对于儒家道德,更是嗤之以鼻。同时,他还信奉佛教,作为有神论者,对于自己天之骄子的身份深信不疑。在月池看来,这是自己被自己忽悠瘸了的典型。君权神授本是为了笼络下层,他反倒当了真,这使得他异常自大,有时甚至刚愎自用。
    文臣们侍奉这样一位主子,长久以往,自然是面服心不服。这也是她得以入宫的根本原因。文官们希望她能影响朱厚照,让他成为一个理想化的封建君主。可这群老家伙没想到的是,朱厚照同样也不满意他们,所以他选择抬高她的位置,让她进入到文官高层,从内部改造这个集团。随着她渐渐显露的锋芒,君权与臣权争斗的着力点在不知不觉中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有时午夜梦醒,都会有一种窒息感。她相当于是在钢丝上行走,面临两股大力的拉扯,稍不平衡,就会跌落万丈深渊。保持稳定已是难于登天,可在目睹黎民的苦难之后,她竟然还试图拉着这两股大力转向一个新的方向!月池有时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疯子,或者是一个白痴。
    好在那时弘治帝还活着,有宽厚仁慈的他顶在上面,朱厚照与文官之间的摩擦没有扩大的可能。可现在,弘治帝死了,年轻气盛的皇帝与精明果敢的文官集团聚在一处,无异于火星撞地球。而她作为临界点,无论是哪方发难,先触及炮火的都是她。
    月池想到此处,就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早知弘治帝去得这般早,她就不该在没立稳脚跟时大动干戈。可她转念又想到了泰安驿站里那些人的言语。罢了,罢了,她悠悠叹了口气,在宫门前下马。既然都做了,就不要无谓的懊悔。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她还是,先去看看朱厚照。
    这么短的时间内,乾清宫里便已然是一片缟素。王太后和张皇后在长公主们的陪伴下在西暖阁垂泪,至于朝廷大员们则在东暖阁旁的值房中唉声叹气。月池入内,便被引去了值房中。她陡然见到先生们齐聚,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定神之后,一一见礼,不以官职尊称,反而依师长之礼。
    坐在最上首的李东阳只这一夜,便憔悴许多,皱纹褐斑里都是深深的愁绪,两颊处泪痕犹在。他叫月池上前道:“圣上伤心过度,一时缓不过气来。圣上素来待你亲厚,你便进去劝劝。得早些为先皇治丧才是。”
    听他以圣上来称呼朱厚照,让月池的心仿佛落进了冰川底,既陌生又发冷。不过瞬息间,她就拱手称是,紧接着在太监的引领下去了东暖阁门口。一到此处,她方知为何这么多大臣都同意急急将她找过来,原来刘公公等人已然占据了机要位置,正在此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相劝呢。
    文官们自矜身份,不愿拉下脸来,又不甘让宦官占先机,故而把她这个伴读推出来。她还未走近,就感受到了太监们眼中刺骨的寒芒。丘聚、魏彬等人甚至还往前挤了挤,看样子是不打算留给她一丝缝隙。
    月池见状拱手一礼后,竟然转身向外走去。守门的侍卫见她就这样大剌剌地出来,不由心生怀疑。他们心道:“不是说李越深得万岁看重吗,这瞧着也被赶出来了。看来,也不过如此。”他们正不动声色打眉眼官司,暗自嘀咕之时,月池就走到了东暖阁的窗户处,在这群呆瓜们震惊的目光下,她推开窗户,居然翻了进去。
    仍然跪在弘治帝床边的朱厚照,饶是此刻心已如死灰朽木,见她就这样进来,也不由吃了一惊。他一开口,声音都发哑:“你怎么这样进来了?”
    月池看到了御榻上弘治帝暗灰色的脸。她先是一惊,这才明了李东阳话里的治丧之意,弘治帝的遗体竟然还没入棺,接着对着这张熟悉的面容,心中又不由一涩。她的眼泪如断线珍珠一样滑落,叹息着开口道:“臣实在是担心您。”
    朱厚照定定地看着她,话里已带了哭腔:“父皇,他去了。”
    月池快步上前,扶着他:“臣……”按理说她应该巧舌如簧的安慰他,让他节哀,可正到了这时,一切违心之言,都哽在喉头,言语在此刻已然失去意义,苍白如纸。她只能干巴巴地拍拍朱厚照的背,接着反手就被他抱住。他靠在她的颈窝里失声痛哭,仿佛要把心肺都呕出来。滚烫的眼泪顺着月池的脖颈流下去,她跪在他身旁,摩挲他的头发,往日的嫌弃埋怨也随着这眼泪慢慢流走。
    她没有劝他节哀,而是仍由他发泄情绪,只是在他哭得实在难受时,给他喂一些水喝。就这样,新任皇帝足足哭了两个多时辰,方渐渐平静下来。他们坐在乾清宫的地板上,彼此胸前都湿透了。
    月池暗叹一声,还说女人是水做的骨头,这才叫水做的骨头呢。
    第97章 九天阊阖开宫殿
    弘治时代彻底画上了句号,接下来开启的是正德元年。
    经此一遭, 朱厚照的情绪终于稍稍恢复。弘治帝的葬礼这才开始正式启动。就当他在父亲身前伤心欲绝之时,礼部会同内阁和翰林院早已根据弘治帝的遗诏,出台了《大行皇帝丧礼仪注》的草稿。弘治帝的陵寝早已修好, 是位于笔架山的泰陵。
    李东阳等几朝元老对于送走朱家短命的皇帝一事, 早已是熟门熟路。这份仪注也是经过了几代嗣皇帝的挑剔后完善而成,本以为不会有什么问题, 谁知,朱厚照还是挑出了毛病。他觉得仪式尚不够隆重,还要加厚。首先是小殓。他要求给他爹百蕴香汤沐浴容颜,坠百粒明珠宝玉做寿衣,设置祭奠物更是要翻倍。接着是大殓, 弘治帝的安神帛,立铭旌皆太过简朴, 要求换最好的缂丝布料,同样绣上珠宝翠玉。若不是不能让弘治帝的遗体一直晾在外面,他说不定还会造一具更为华丽的金丝楠木棺材呢。
    这些虽然奢华了些,可大臣们念在弘治帝往日的恩情,又觉新帝是一片孝心,故而都一一应了。月池更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他们本都以为已是结束, 谁知,才是开始。朱厚照挑完了器物, 开始挑仪式。根据典制,大殓过后,在嗣皇帝的带领下, 宫眷及京城的文武百官及三品以上的命妇都要到思善门外哭灵。往年大家一般是早上来哭一次, 连哭三天也就是了。可朱厚照要求, 早晚都要来,同时要哭七天。分封在外的宗室也是如此,都要在府里摆上香案面对紫禁城的方向祭拜致哀。
    哭也是个力气活,而且必须极哀,否则殿前失仪,以新帝的满腹怒火,不知会如何发作。这样真情实感的发挥过后,年高的官员及命妇就有些吃不消了。更糟的是,他们回家也不能好生休息。京城所有寺观要击钟三万下,为弘治帝积福,可以想见,在轰鸣的钟声下,北京城里人畜这段时间都不得安生。
    不过大臣们当然要更惨一下,接下来是给弘治帝定谥号了。朱厚照在这方面更是挑剔到了顶点。文武百官绞尽脑汁,上尊谥议文堆满了朱厚照的龙案,可他一个都不满意,只觉这些词语根本不能表现他父皇美德的万分之一。
    月池索性劝他:“您不如亲拟一个,您所拟的,先帝必然欢喜。”
    朱厚照正缺乏宣泄感情的渠道,当下以万分的热情投入进去,最后定下的谥号是“建天明道诚纯中正圣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庙号为“孝宗”。
    朱厚照哀愁道:“父皇一生都在缅怀皇祖母,以此为庙号,不论何处史家工笔,他们母子都会在一处了。”
    月池想到弘治帝坎坷的身世亦不由慨叹。生在帝王之家,享尽荣华富贵,可对于平常人家的快乐却始终求而不得。可在民间的贫贱母子中,虽然日夜相守,却同样烦恼不断,他们日思夜想的又是安富尊荣了。人性如此,或许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祭礼一过,钦天监定下吉日,便是举行梓宫发引仪式。这是丧礼最重要的一环,所有人都极度细致确保每一步尽善尽美。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有一个意外,在孝宗皇帝的棺椁入地的那一刻,张太后当场哭昏过去,最后被抬回紫禁城,幸好只是伤心过度,并无大碍。
    这一场葬礼过去,不论官职大小,头戴乌纱者都似打了一场仗一般。可惜胜利过后,还不能休息,因为有更大的挑战等待他们——半月之后,就是新帝的登基大典。这种仪式的筹备和出席,无官无职的李越都是没有资格的,本以为能够在家中暂歇一段时间。可天曾想到,她的月事到了。
    前所未有的冲击与疲惫,终于激出了她第二次初潮。为了避免血崩露陷,她每日都带着月事带,所以当她感觉到下身的暖流涌出时,甚至连亵裤都没弄脏。而可以预想的是,如果她的命够长的话,绝经之前都要与月事带为伍。想想就让人堵心,她面色苍白,捂着肚子在床上头脑发胀。
    贞筠熬好了药偷偷端了进来,又换了一个汤婆子让她搂在怀里。月池看着这淡褐色的汤汁:“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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