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节

    月池应了一声。她起身就要下车,贞筠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叫住她:“等一等!”
    她的声音是那么大,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月池也转过头,她却极力挤出笑容,和缓道:“……我给你留的衣裳,你记得叫圆妞整理出来。”
    圆妞不解:“夫人,这话您说了四五遍了,我都记着呢。”
    贞筠死死地盯着月池,泪水已经在她眼眶中打转,却迟迟没有落下,她笑道:“瞧我,这都糊涂了。你有什么,想让我捎回来的吗?”
    月池不由莞尔:“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江南的风景再好,我也再难看到,只盼你能寄一支梅花来,让我能重温故园的春色。
    一枝春,只是这样的心愿而已……贞筠别过头去,点了点头。
    月池终于掀帘下车,大福看不到她的身影,终于开始大叫。它一向很乖,从来没有叫得这样凄厉过。
    贞筠埋首在它蓬松的毛发间,泪如雨下,她轻轻地拍着它:“别怕,姐姐带你去新地方玩,咱们去坐大船,过不了多久,她也会坐船来找我们的……”
    月池立在官道旁,看着车马远去。她环顾四周,天地浩淼,她就像其中的一粒沙子一样,要么为世所弃,要么随波逐流。
    大福的叫声越来越尖锐,她仍狠心别过头去,准备上马返程。而就在这时,她的身后响起了骚乱声。随从们的声音极为响亮:“它跳下来了!快抓住它,抓住它!”
    月池愕然转过身,尘土飞扬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朝她飞奔了过来。没人知道,一只瘸了一条腿的狗,是怎么敢从高高的马车上一跃而下的。它跑得是那样的快,没人能抓住它。它避开马蹄,吐着舌头,就像一颗炮弹一样,冲到她的眼前。
    月池踉跄着下马,快步向前奔去。她抓住那只激动的狗儿,细细查看它的身体,在发觉它平安无事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她的胸口已因极度的紧张而发疼了。可小狗不知道,它只会摇着尾巴,拼命地往她怀里钻。月池气得想揍它,可高高举起的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把这个温热的小身子,紧紧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抚触着它的脊背,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它:“回去吧,跟你筠姐姐去吧,很快我就会来看你的……”
    大福的眼中滚落大滴大滴的泪水,它死死咬着她的衣摆不肯松口。它的毛发已经变得略显粗糙,双目也有些浑浊,它心知肚明,它不是人类,没有足够的时间,再经受一次别离了。其实小狗什么都知道,可它不能说话,能做到的只有默默陪伴而已。
    贞筠远远望着此地,早已泣不成声,她只说了一句话:“带它回去吧……”
    身旁的侍从满心不解,他们不明白只是回家省亲而已,怎会瞧着像生离死别一样。
    侍女强笑劝道:“夫人莫伤心,去苏州虽路途遥远,可走水路顺风而下,也有要不了多少时日。很快,咱们不就回来了吗?”
    贞筠沉沉地盯着车壁,她的心冷得如生铁一样,有句话,她不敢问,也不能问,真的还能再回来吗?
    这一个年就在凄风苦雨中过去了。年后刚开春,严嵩就准备出发了。妻子欧阳氏心中愁绪千结,可面上却是一派欢欣,忙前忙后替丈夫打点行装。可她也犯了和贞筠一样的错误,明明拿着鞋,却在满屋焦急地寻找。
    严嵩觉得有些好笑,忙叫住她:“你瞧瞧你手里拿得什么。”
    欧阳夫人一愣,一看手里,一下也是啼笑皆非。严嵩接过鞋,这一双厚底鞋,不知纳了多少针多少线。他看了看妻子手上的冻疮,眼底也是一酸:“这么些年,叫你受苦了。”
    欧阳夫人一时按捺不住翻滚的心绪,她道:“我不怕受苦,只要和你在一块,做什么我都愿意。”
    严嵩的双目明亮如星,他斩钉截铁道:“正因你这样的深情厚谊,我才不能叫你跟着我一辈子受苦。”
    欧阳夫人喃喃道:“可此行可能会有凶险……”
    严嵩一笑:“做什么不危险呢?我的确可以龟缩在京师,可那注定一事无成。浑浑噩噩几十年后,我会被埋进地底,我的名姓也只会被孩子们在祭祀和思念时提及。要是等到孩子们都走了,天下还有几人能识得严嵩呢?人活一世,难道就换来这么个默默无闻,寂寂无声吗?”
    “娘子,连圣人都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啊。”
    欧阳夫人怔怔地看着丈夫,他英俊的容貌因胸腔中的熊熊野心,而显得更加光耀夺目。她一时竟生自惭形秽之感:“你当然会成就一番大事,要是连你都不成,这世上还有谁能行呢?”
    严嵩就这般满怀豪情出发了。他的车架前后有骑兵护卫,马车两旁还有随从随行。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浙江赶去,沿路驿站俱是整肃以待。人还没到,声势却已是震动江南。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中央铁了心要开海禁了。政治是妥协的艺术,是团结的艺术,朋友多一点,敌人少一点,新政才能真正落地。可要怎么广结善缘,化敌为友呢?同道固然重要,可同利才是基础。要通过分肥来夯实根基,离不开真金白银。
    李越推行宗藩条例,来节省财政支出;用马中锡,分田减赋,平息各地的叛乱;任用治农官和新种,增加地方的收入。这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增加手里的资源,让上下都得到实惠。她也的确做出了不小的成效,中下层官吏和庶民颇感恩德。如没有充足的军费和人力支持,王守仁等广东将领,也不会以这样的高效,击溃佛朗机人。
    但前八十步都走过去了,倭寇被击溃,佛朗机人被撵走,眼瞅着马上就要大规模收税赚钱了,结果却出了这样的幺蛾子。这任谁,谁能咽下这口气呢?朝廷大员都咽不下,可他们却都明白不能硬来。能闹到这个份上,说没有内鬼都没人信,可要怎么平息央地之争,将这滚滚财源回归中央,首要一步总得摸清底下的情况。
    严嵩心里如明镜一般,这就是他的职责,像一块石头一样投进水底,激起层层涟漪,让上头看到,这水到底有多深,又有多少妖魔鬼怪。石头太大,激起千层浪,毁伤自身,石头太小,一无所用,只怕再无起用之机。
    严嵩不由心潮涌动,这出大戏,究竟要怎么唱好。他思前想后,总没有个定论,到了最后索性坦然起来,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严嵩这厢心有千结,可江浙的官员也颇有些忐忑,这中央冷不妨派了两个人来,究竟该如何堵嘴呢?
    第370章 我辈行藏君岂知
    他这是马不停蹄地将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浙江官员的脸上。
    有明一代, 巡抚为各省最高行政长官,掌一省大权。在听到有钦差来的那一刻起,浙江巡抚陆完便召集手下的得力干将, 商议该如何应对, 如何自处了。然而,几人的意见在这时却出现了巨大的分歧。
    按察使潘鹏并未将严嵩当成威胁, 他端坐在案后,对着陆完道:“中丞,这个人的底细,我们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张遇的门生,一直在工部任职!有道是物以类聚, 人以群分,张遇是个什么人物, 您心里比谁都清楚,他能和张遇多年来相处融洽,难不成还能是个骨鲠之臣?”
    这些人也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当年也是在京里呆过的,岂能不知张遇。张遇为人浮躁,生性贪婪,可不是什么一心为国的清官。
    都指挥使陈震闻言却面露不赞同之色。陆完道:“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 有话不妨直说。”
    陈震应了一声是,他道:“照臬台的意思, 此人不足为惧?”臬台是按察使的别称。
    都是官场上混得,谁敢把话说到十分满。潘鹏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只是不必如此如临大敌罢了。”
    陆完不置可否, 而是看向了布政司使王纳海:“你怎么看?”
    王纳海此时方开口:“老潘, 你糊涂啊。”
    潘鹏一愣, 为了防止地方专权,掌一省政务的布政司、掌一省刑名的按察司和管辖军事的都指挥使司三方是互不隶属的,都是对中央部门负责,所以严格来说,这里坐着的三司长官都是封疆大吏,没有谁比谁矮一头的说法。不过,布政使掌一省的政务,实际上还是比其他两个部门要强势一点。但即便如此,这王纳海上来就说他糊涂,潘鹏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潘鹏当即皮笑肉不笑道:“愿闻高见。”
    王纳海见状描补了一句:“大敌当前,我等万万不可轻忽,必得同舟共济,共度难关。”
    他这般正色以待,倒叫这屋内所有人都不由直了直身子。王纳海继续道:“不过严嵩过去如何,如今他可是可是吏部亲选的参政,不是什么芝麻绿豆官。此人能以工部郎中的身份,破格外放,必定是经过了内阁、吏部乃至李越的首肯!巡视海道那么大的事情,李越不从翰林院和都察院中挑选自己的嫡系,反而弄了这么一个人来,这不更是说明其有过人之处吗?”
    潘鹏闻言一笑:“不提李越也就罢了,一提李越更说明此人不足为惧。大理寺卿周东如今不还好好在位置上吗。”
    陆完一下就明白了潘鹏的意思,他道:“你是说,李越无意闹个鱼死网破。”
    潘鹏道:“正是这个理。这事情总归要人来做,天下人难不成个个都是清如水,明如镜了?李越既然连一个周东都能忍,就不会和大家伙都撕破脸。”
    王纳海也明白他的意思,这好处不是他们浙江衙门一家得了的,这江南四省有头有脸的都有份。李越再厉害,也不能直接把整个东南官场都荡平。
    潘鹏继续道:“这才是他没有派自己嫡系的原因,李梦阳、曹闵的前车之鉴还在。他手下那些人,满脑子道德文章,书生气太重,一不留神把天捅破了,那谁来补这个天呢?”
    自正德爷登基一来,大狱就兴了四次,杀得人比宪宗爷和孝宗爷在位时加起来还要多。洗牌洗得太快了,直接影响就是政治的稳定性。以前大家争权夺利的时候还好说,毕竟这档子事,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虽也在逐步改革,但也建立打倒对方的前提下。可现在不一样了,李越眼瞅着是要长期居于上峰,要大规模革新了,这会儿总不能把做事的人全都弄死吧。法不责众就是这么个道理。他之前没对周东喊打喊杀,就不会将他们都赶尽杀绝。
    王纳海捋须长叹:“你说得固然不错,可你只看到了一面,没瞧见更深一层。月落西山,纵有清辉万里,也难显光彩。月上中天,方能照彻乾坤,印透山河。你以为与我们为难的就只有一个李越吗?别忘了,朝廷来的钦差,还有一个佛保!”
    众人皆是一惊,都指挥使陈震更是道:“听闻万岁在北伐时,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极为艰苦。”
    一个三百六十五天都要不停找乐子的人,在北伐之后,老实窝在京城,既不修宫苑,也不要豹子,开支也是一省再省,到了这会儿,差不多也该忍到头了。那是正宫嫡长,从落地一刻起就享万民奉养的人,即便是李越,也不能叫他憋屈一世。
    陆完沉沉道:“关键还在佛保身上。”
    潘鹏还不服气:“以前也不是没伺候过镇守中官,照旧例来不就是了。”先讨好太监,再通过太监讨好宫里,只要喂饱了,老虎就要去打瞌睡了。
    王纳海冷哼一声:“可要是严嵩这个参政和佛保这个市舶司太监,穿一条裤子了呢?”
    潘鹏一惊:“这怎么会……一个太监,一个文官,他们……”
    他说到后头也说不下去了,李越都能公然上疏,褒扬刘瑾一心为国,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他这时方觉冷汗涔涔:“可咱们也不能把他们撵走啊。”
    王纳海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但可以各个击破。”
    陆完抚掌道:“严嵩先至,佛保后至,如真是彻底一条心,行程岂会差得这么远?”
    潘鹏阴恻恻道:“那就赶在后面那个来之前,先收拾了前面这个。”
    陈震无奈:“能怎么收拾,拿钱堵他的嘴?”
    潘鹏道:“三十六计那么多法子,你就想起这个?”
    王纳海仍是忧心忡忡:“即便严嵩好对付,他背后的人也不好对付,你们想一点儿血不放全身而退,只怕难于上青天。”
    说了半天,原来是唱衰来了。潘鹏道:“这人还没来,你就想先举白旗了。举旗这个无所谓,谁举不是举呢,只是这血你也肯一并放么?”
    王纳海冷笑一声:“佛祖割肉喂鹰,方能感化对方,我自问不是佛祖,没有那样的好本事,要是叫鹰咂摸出滋味,胃口大开,届时你可能顶上?”
    潘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当即就要反唇相讥。
    这时作为巡抚的陆完,就不能任他们吵下去了。他将手中的茶盅重重磕在案上:“好了!事情都迫在眉睫了,你们还争这些。还不想法子要紧。”
    潘王二人对视了一眼,一时都住了口。
    陆完看向了陈震,道:“严嵩此来,必会着重关注军务,你可想过如何应对。”
    陈震沉吟片刻后道:“非是属下推诿,常言道先礼后兵。如真到了他来巡视之后,再施手段,只怕就晚了。”
    明明他是首当其中,这下倒推了个干净。潘鹏和王纳海又一次面面相觑,可这次却在对方眼中看出了同仇敌忾之感。
    三司并立,互不隶属,导致的后果就是遇事踢皮球,谁也不让谁。朝廷也是出于这个目的,设立了巡抚,居中调和。
    陆完此时也明白,平日里分好处,大家还能维系和平的画皮,可一到事情来了,就再也不能维系假象了。他沉默良久道:“先试试他的深浅吧。试完之后再议。”
    三司长官闻言,齐齐应是。至于怎么试,酒是断肠毒药,色是剐骨钢刀,财是要命阎王,气是惹祸根苗。哪样不是考验人性的法宝呢?
    严嵩一到杭州馆驿,就察觉了不对。无他,这待遇太好了。他到了杭州时已是晚上,驿丞亲自举灯,替他引路,言谈之间颇为客气:“卑职估摸着参政老爷近些日子就要大驾光临,所以一早就备好了房舍,您请这边走,如有什么不称意的,您尽管吩咐卑职就是了。”
    严嵩不动声色。此时刚过完年,正值春寒料峭。驿丞一推开房门,却觉温香拂面。严嵩因赶夜路,双眼都被室内的陈设闪了一下,定了定神一瞧,不觉暗吃一惊。
    大铜盆中的银炭冒出青色的火苗,烧得红彤彤,房梁、书案上皆摆着灯,照得亮堂堂。当中是一张书案,上面整整齐齐归置着笔墨纸砚,一看便不是凡品。西墙上挂着蔡襄的墨迹,正是名传后世的《谢赐御书诗》,而左边则设了一榻,上头也尽是锦绣。此外还有古玩、茶具、花瓶、香炉等物,俱是古朴典雅,就连门口的洗脸架都是鸡翅木的,上头还放着一块丝棉的面巾。
    驿丞的眼睛一直偷偷觑着严嵩,见他面上无喜无悲,无惊无怒,一时心里也有些打鼓。他心念一动,忙捧了茶盏道:“严老爷请用茶。您旅途疲惫,准是饿了吧,卑职已遣人备好了酒菜,稍后就送上来……”
    严嵩接过茶盏,却没有饮,而是慢条斯理道:“劳你们费心了。只是,这样的花费,是否有些太过了。”
    他既肯接了茶,驿丞的心就落下了。驿丞在这富贵乡呆了这么多年,岂不知天下乌鸦一般黑的道理,有谁会跟享福过不去呢?
    听到严嵩的问话,驿丞忙道:“不过,不过,一点儿都不过。参政老爷奉旨办差,我等本来就该按规制好好接待。”
    “规制?”严嵩玩味道,“在你们这儿奉旨办差的人多了,要是个个都这么个接待法,那不是没几日就要坐吃山空了。”
    这话问得,驿丞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接,单靠朝廷那点银子,还不够这些大员一顿饭钱,不都是地方官的孝敬吗。
    好在严嵩也没有逼他的意思,他道:“这样的厚待,你总该告诉我,我是承了那位高人的情吧。”
    驿丞心念一动,他一个做马前卒的,当然不能上来就揭盅,所以选择打了个云里雾里的官腔:“您远来是客,招待您的自是主人翁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严嵩登时变了颜色。他道:“放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除了皇帝陛下,谁能称主,谁敢称主。”
    这一语,激得驿丞的脸白得如纸一样。他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严嵩面前,口舌都开始不利索:“是卑职失言……卑职绝没有大逆不道的心思啊!这是陆……”
    他毕竟还没傻透顶,说了一半察觉不对,又硬生生把这话咽了下去,他额头沁出汗珠,哆哆嗦嗦道:“卑职的意思是,老爷您奉旨办差,小的们照规制接待,这正是……天恩浩荡!天恩浩荡啊!”
    他又提到了规制,严嵩一笑,他环顾四周道:“不知是哪里的规制,是《应合给驿条例》,还是官员驰驿新规?”
    驿丞的脑子一闷,他耳畔似有雷声隆隆,震得他手足发麻。他就这么伏在地上,抖如筛糠,早已说不出话来。
    月池和朱厚照第一次出京,就是在驿站遇险。那次之后,对于驰驿的问题一直挂在月池的心中。她回京之后,为了增加财政收入,早已是绞尽脑汁,又岂会放过驿站。她一早便重申洪武爷的《应合给驿条例》,更是严令过往驿站的官员只可按规定的级别享受食宿,绝不可越格。
    严嵩蹲在驿丞身侧,拍了拍他的脊背,温言道:“本官的话听不懂么?是那条王法,给你的底气,让你花费万两白银,在这里谄媚上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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