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松晏,”他擦净手,蹲下身摸索着用沾水的毛巾仔细擦着雪白的狐尾上结块的凝固物,“其实我们以前睡过,只是你忘记了,我也是。”
    “不可能,”松晏一怔,连忙否认,脑海里光怪陆离的画面一幕幕闪过,从四溅的水花到方才失手撞翻的屏风,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底气,“我都没有……怎么可能就与你那样……”
    沈万霄轻握住他乱动的尾巴,半低着头看起来有些委屈:“我之前与你说过,你体内有龙息。”
    松晏呼吸一滞,听他接着往下道:“龙息是我先前留下的,往往是作繁衍子嗣之用。”
    他略做停顿,斟酌道:“那时你年纪还小,每次都很害羞,总喜欢扯我……”
    话音未落,松晏着急忙慌地伸手捂住他的嘴,面皮子一阵又一阵地发热,怕他往后再说出些羞人的话:“你别说了。”
    沈万霄扣住他的手腕,腕骨上还余着一点红痕。
    “有龙息又……又不代表什么,指不定是你记错了,与你春宵一度的人并不是我,”他手指一动,勾上沈万霄眼睛上缠着的鲛纱,微微用力扯着想将它拿下,别扭地嘟囔起来,“那、那这世上这么多龙,又不一定是你。”
    不知是哪句话惹恼了沈万霄,他猝然起身,高大的身影朝前一压,不由分说地将松晏困在了妆镜台前,语气沉沉:“试一试就知道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探手朝松晏衣下伸去。
    松晏又惊又羞,当即抓住他乱动的手,求饶道:“方才才……你别弄我了……”
    沈万霄定定看他一阵,良久,才终于“嗯”声,大发慈悲地松开手。
    松晏这才松了口气,转而问:“你让我娘将神力传我,是想借此瞒过天帝么?”
    沈万霄颔首,随后伸手将他抱进怀里:“抱歉,是我害了你。”
    “这不是你的错,”松晏搂他的肩背,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的,“若不是你给了我长命锁,风晚也救不了我。”
    沈万霄沉默不语,垂首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身上零零散散的伤口被他挤得发疼,松晏却只是微微皱眉,纵容他继续抱着,除此之外,还轻拍着他的胳膊哄道:“之前刚醒来时我不愿意见你,是因为没想清楚。沈万霄,我从来都不觉得这件事是你的错。”
    “嗯,”沈万霄低低应声,掌心抚弄着他的发梢,“小君,若有一日,我当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别心软,该如何待我便如何待我。”
    松晏搭在他背上的手虚握成拳,半垂下眼望向他肩上衣裳上的暗纹,有些失神。
    半晌,他才故作轻松地笑道:“以后你要是敢对不住我,那我就算是死也要拉你垫背。”
    沈万霄几不可闻地叹声,低头吻他的额角:“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生同衾,死同穴。
    松晏失魂落魄,埋首到他胸前,眼泪又一次没出息地滑落:“你傻不傻,活着不好么,做什么要来给我垫背?”
    “因为你不在时,”沈万霄抬手覆上他的脑袋,指腹碰到毛茸茸的触感——这笨狐狸,每次掉眼泪都收不住耳朵,“这世间万物于我而言,都黯然失色。”
    松晏心跳剧烈,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头一回如此害怕死亡。
    恰在这时,门边忽然传来巨大的声响。
    松晏抹干净眼泪循声望去,只见门口风晚,步重与唐烟三人你绊我我绊你地摔成一团。
    “他娘的,都说了别挤别挤,听不懂人话吗!?”步重咬牙切齿,爬起身拍干净身上的灰,“真是两只蠢驴!”
    唐烟随后也爬了起来,伸手将乱糟糟的头发往后一拨,脸色铁青:“谁让他们说个话说那么久,蹲的我腿都麻了。”
    听他这意思,是在门外候了许久。松晏臊得慌,磨磨蹭蹭地往沈万霄身后躲,十分难为情地问:“他们、他们是不是都……”
    沈万霄握住他的手,压低声回答:“无妨,方才我布过结界,他们什么也听不见。”
    闻言,松晏才稍稍放心一些,见那边风晚还扶着腰躺在地上,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你没事吧?”
    风晚摆手:“没事没事,就是不小心闪了下腰,来,小狐狸,扶我一把。”
    松晏打量他,见他确实是闪到腰一动便龇牙咧嘴起来,于是弯腰打算扶他:“你小心点,诶……”
    然而,手还没碰到风晚,沈万霄忽然将他往后一拽,随后用剑鞘顶着风晚胳膊将人架了起来。
    风晚顿时哀嚎出声:“疼疼疼疼,腰,我的腰……”
    松晏略带歉意地看他一眼,继而转头偷瞄身边的人,只见他面不改色的将承妄剑收回。
    “我说观御,”风晚骂骂咧咧,“你这是趁机报仇啊你!”
    沈万霄不置可否。风晚不满地瞪他一眼,随后格外熟稔地拖了把凳子坐下道:“罢了罢了,我不与你计较。”
    松晏轻拽沈万霄的袖口,俄顷,五人围坐桌前。
    入座不久,唐烟便差白鹤端了佳肴美食上来:“都饿了吧,这些都是我叫鹤儿特意去人间买的,快尝尝看。”
    “好香啊。”松晏饥肠辘辘,盯着眼前一盘又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美食直咽口水。
    步重却在他动筷子前先将他面前的那几小碟香喷喷的肉食挪开:“你就别馋了,这些东西太过油腻,你伤好前还是吃清淡些好。”
    唐烟也附和着,顺便搭手将一碟小炒青菜摆到他面前。
    松晏敢与步重争,却不敢与唐烟顶嘴,毕竟再怎么说他也是百里轻舟和花迟的朋友,真算起来还算是他的长辈,于是只好眼巴巴看着步重将鱼肉端走。
    而对面风晚狼吞虎咽,似是饿了多时。
    步重见风晚这副模样,不由得嫌弃地皱眉:“诶,你不是神仙吗?怎么还饿成这样?”
    风晚咬着鸡腿含糊出声:“我虽是神仙,但并未辟谷,五谷三餐还是要吃的。”
    松晏夹了一筷子青菜,闻言手腕一扭,将原本该落进自己碗里的菜叶放到沈万霄碗里:“既然神仙也能吃东西,那你也别辟谷了,人间那么多好吃的,不吃实在是有点可惜。”
    “你那青菜夹给他不是浪费了吗?”风晚吐出鸡骨头,眉毛一挑,“即便是不辟谷,这人也嘴挑得很,怎么可能会吃青菜?”
    松晏扭头看向沈万霄,举起筷子将那根青菜夹回碗里:“我不知道你不吃青菜,要不你尝尝鱼——”
    他手一抖,险些拿不住筷子。
    ——沈万霄竟然凑上去就着他的手将青菜咬进嘴里。
    风晚与唐烟目瞪口呆,步重表情有些狰狞,不忍直视地别开脸。
    只有沈万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面不改色地咽下青菜。
    “咳、咳咳!”
    不知是突然咳了两声,松晏骤然回神,手慌脚忙地捧起碗,几乎将脸遮住:“还、还是说正事吧,风晚,你想怎么救我舅舅?”
    风晚慢吞吞咽下嘴里的鸡肉,擦擦嘴正色道:“师父被困在寒潭底下,要想救他,只有用勾玉弓破阵才可行。”
    勾玉弓......
    松晏睨了沈万霄一眼,忽然想起这人是他封印的,如今当着他的面商议此事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犹豫片刻,正欲开口让风晚改日再议此事,便听沈万霄道:“松晏修为不够,尚不能自如地控制勾玉弓,此事需再等等。”
    “......”风晚哑口无言,使劲朝着松晏挤眉弄眼:他等的了,我也等的了,但你可等不了了。
    松晏看懂他的意思,不禁抬手捏上耳垂。
    他如今想的,只有和沈万霄一道带百里轻舟回京城,送她回故土。但花迟是他舅舅,是百里轻舟牵挂之人,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风晚便是抓住了他这一软肋,知他无法拒绝,也无法狠心报复自己,这才敢坦荡承认。
    步重见他为难,撂下酒杯冲风晚道:“当初观御为何要封印他你想过没有?贸然解开封印,万一出了什么事,你担得起这责吗?”
    风晚像是早已料到他会这般质问,施施然笑看向步重:“我师父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心知肚明,当年你们将我师父封印,无非是因为他身上有魔气,怕他成魔扰乱三界。但如今千年已过,他若是真会成魔,那早就自行冲开了封印,又何须我费尽心思去救他?”
    语罢,唐烟先行颔首:“花迟本性善良,一直将他的真身锁在寒潭底下反倒是委屈了他。”
    “那也不成,”步重立时反驳,“松晏时日嘶——你有病吧!?”
    松晏一脚踩上他的脚背,挨了骂默默低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步重咬牙瞪他,心说你这没良心的分明就是故意的,还装。
    “我想先回家一趟,”松晏装看不见,没理会步重,“刚好路上让沈万霄教我些心法,等三日后学得差不多了,便去寒潭找舅舅。”
    第90章 萦梦
    “如此也好。”
    唐烟颔首,松晏这才留意到他是用左手举着筷子,不禁纳闷地多瞄几眼。之前在梦境中,唐烟将琉璃灯递给百里轻舟时分明用的是右手。
    但转念一想,世间虽有人惯用左手,但也不是做任何事都用的左手,便未多加留意,只一个劲儿地往沈万霄碗里夹菜,再趁无人注意时偷偷沾点荤腥。
    五人用过晚膳,风晚便找借口称是吃多了出去走走先行离开,唐烟见状也不再逗留,将一只妆奁拿给松晏后便起身告辞,唯有步重依旧大摇大摆地坐在那儿,盯着沈万霄的眼神几乎冒火。
    松晏偷偷在桌下牵沈万霄的手,食指一下一下地在他掌心里滑动着。不知是写了什么,沈万霄抬眸睨他一眼,他脸上顿时浮起一片红晕。
    步重觉着奇怪,皱眉问:“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怎么脸这么红?”
    沈万霄在这时起身,转身往门外走,步重冲他的背影挥挥拳头,咬牙切齿:“小爷就说他是个王八蛋,你瞧瞧,你一不舒服,他就自己走掉了,连话都懒得和你说!”
    松晏忍俊不禁,笑着拉步重坐下:“你别老看他不顺眼嘛,日后我不在了,还得麻烦你多替我照顾照顾他。”
    “照顾他?”步重叉腰,几乎气笑了,“小爷我能忍着不和他动手已经是极限了,还照顾......”他忽然沉默下来,别扭半晌接着道,“但这要是你最后的愿望的话,我......我、我......”
    松晏故意逗他:“你怎样?”
    “我答应你就是了!”步重答应的不情不愿,松晏却格外满意,笑着伸手摸他的头:“财宝,谢谢你。”
    步重三两下挥开他的手:“你别和我说这些,松晏,我问你,你是真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他吗?”
    松晏闻言安静下来,长久的静默在两人之间漫开。
    良久,松晏才扭头望着窗外水盈盈的结界道:“能在这短短二十年里遇到他,我已经知足了,不会奢求他一直爱我,一直记得我。”
    步重心里一惊:“你想让他把这一切都忘了?你疯了不成!”
    松晏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外,眼睛里的酸涩让他不敢眨眼:“我没有来生。财宝,他找了我千年,甚至为此心甘情愿被人欺骗拔刀自刎......所以我要他彻底忘了,这样才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一千年。”
    步重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还有爹爹,他年纪大了,又身染恶疾,每每发作疼痛难忍,”松晏回头,朝他笑了一笑,“以后若是有空,你记得替我多去看看他,顺便将骆山那些灵丹妙药带些过去。”
    步重倏然抬头,他倒是将这一茬给忘了,李凌寒随百里轻舟入灯,如今生死未卜。
    “怎么了?”松晏见他脸色不对,忙问。
    步重懊恼不已,面对松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终拉开门抬脚便走:“我还有急事,你——”
    瞧见门外垂手而立的人时,他面色扭曲:“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什么君子所为。”
    松晏听见他说这话时微微一愣,随后小跑向门口,呼吸微滞:“沈万霄。”
    沈万霄没应声,沉沉压来的目光让松晏心头一紧,怂巴巴地往后退了些:“你不是、不是去买东西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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