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对着镜子看了半天,钟宴笙咬咬唇,忍着疼将那一线血迹擦去,免得被人发现,解释不清。
    好在伤口细细的,只破了皮,擦了血就看不出了。
    才擦好,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是云成回来了。
    见马车帘子飘荡着,云成掀开往里一瞅,看到完完整整的钟宴笙,大大松了口气:“您回来了啊少爷,我瞧着可能要下雨,赶紧就来了。”
    钟宴笙心虚地把帕子塞进袖中,若无其事:“嗯嗯。”
    “夫人可能提前回府了,咱们得赶紧回去。”云成解开栓马的绳子,“少爷,您见着想见的人了吗?”
    钟宴笙唔唔点头:“见着了。”
    就是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相当不一样!
    俩人的预判不错,马车刚离开长柳别院,便听轰隆一声,大雨倾盆而下,噼里啪啦砸在马车上,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清新的泥腥味。
    俩人偷偷溜回府的时候,侯府内一切平静,似乎没人发现钟宴笙跟云成偷溜出去了。
    估摸着侯夫人快到了,钟宴笙在云成的协助下,快速换了身新衣裳,把头发重新梳过,又洗了把脸,忙活完了,往外张望:“是不是回来了?”
    云成出去打听了下,回来摇头:“夫人还没回来。”
    奇怪了,金福寺在山上,若是下了雨,山路就不好走了,侯夫人应当早早下山回来了才是。
    钟宴笙纳闷不已,隔了会儿,让云成再去打听打听。
    云成跑了好几趟,直到钟宴笙一个人在院中用了晚饭,把补药也喝了,夜色落幕,才传来消息,说是侯夫人和侯爷回来了。
    钟宴笙担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起身就奔去了主院,后头的小厮赶紧撑伞跟上。
    钟宴笙来侯夫人的院子,向来是不必通传的,也没人会拦,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进了主院,侍女将他引到了暖阁前,想进去通报。
    钟宴笙等不及,自己上前敲门,巴巴地喊:“娘,我可以进来吗?”
    隔了片刻,里头传出淮安侯的声音:“进来。”
    钟宴笙立刻推门而入,来不及见礼,先急着去看侯夫人的状况。
    淮安侯夫妇俩坐在暖炕上,似在闲聊,侯夫人倒是好好的,只是神情有一丝掩不住的低落。
    淮安侯的朝服还没换下来,神色一如既往的严肃,目光落到钟宴笙身上,微含责备:“才想叫你过来,你就来了。病刚好,就偷溜出去玩了?”
    被发现了!
    他和云成都不在,确实容易被发现跑出去了。
    钟宴笙心里一咯噔,长长的睫毛心虚地抖了几下,眼神飘忽不定的,怕挨骂,偷偷抬眼瞟淮安侯。
    那副心虚的小模样着实可爱,侯夫人脸上的忧色一扫而空,掩唇笑起来。
    淮安侯语气严厉:“上哪儿去了?”
    “就……在街上逛了逛嘛。”钟宴笙灵光一闪,垂下双睫,语气落寞,“我一个人在家中待着无聊,离京十来年了,也没什么熟悉的朋友,若是……若是家中还有个年纪相仿的哥哥弟弟就好了。”
    钟宴笙生着张很有欺骗性的脸,大多数时候,没人忍心对着这张漂亮的脸苛责什么,何况是这么委委屈屈地说话,语气又软绵绵的,像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可怜可爱得紧。
    淮安侯和侯夫人同时静了静,对望一眼,一时没人说话。
    好半晌,侯夫人忍不住摸了把儿子毛茸茸的脑袋,温柔地开了口:“迢儿想出去玩是可以的,但得多带几个人,京城不比姑苏,娘怕你在外头被人欺负,好不好?”
    钟宴笙乖巧点头:“好。”
    才怪。
    多带人就没办法溜去长柳别院了。
    看他乖乖的样子,淮安侯威严的脸色也不太能绷住了,握拳抵唇干咳一声:“好了,爹又不是要责问你,出去疯玩了一天,早些回去歇息。”
    先在淮安侯和侯夫人心里种颗种子,让他们知道自己一个人无聊,不抗拒出现什么兄弟。
    钟宴笙悄悄弯了弯唇角,离开时刻意维持着落寞的神色,身躯单薄得像张纸,孤零零的一小只,瞧着就叫人心疼。
    侯夫人不由自主道:“要不,就让……”
    淮安侯沉默良久,摇摇头:“不是我不想,而是现在的局势,实在不适合。”
    侯夫人眉宇间又多了几分愁绪,轻轻叹了口气,淮安侯抚了抚夫人的背,安慰:“夫人可借着拜佛的名义,多去他那边走走。我们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吗?再等一等。”
    侯夫人眼眶发红,抹抹眼角,终是点了点头。
    回到春芜院的时候,外头又下起了雨,春雷轰隆不断。
    钟宴笙病刚好就跑出去一趟,累得不行,回屋就关窗上床睡觉,在响了半晚上的隐隐雷声里做了一晚上噩梦。
    翌日还没睁眼,就先感觉到浑身上下都在发疼,尤其是腹部,碰一下都疼得他倒嘶凉气。
    昨日大概还是摔伤了,只是一时没有察觉。
    钟宴笙浑身难受,又不敢叫大夫来看,在拔步床角落里蜷成一小团,含着泪默默捱着。
    云成早早就起来了,听到动静,绕过屏风走到床边,掀开被子没看到人,朝着床里侧的小鼓包呼唤:“少爷醒了吗?我叫厨房把早饭送来?对了,夫人今儿一早又去金福寺拜佛了,让少爷自己用饭……”
    钟宴笙本来还咬着牙在忍疼,闻言一喜。
    昨晚他还发愁,母亲在家的话,该怎么偷溜出去。
    一时他的小腹也没那么疼了,从床上翻下来,赤脚披发踩在地毯上,眼睛亮亮的:“云成,快快,我们去长柳别院!”
    云成傻了:“今儿还去啊?哎……少爷你先把袜子穿上!”
    吃完早饭,钟宴笙学聪明了点,把院子里的人都支开,严肃吩咐他们自己要读书,不准打扰,才带着云成做贼似的沿着小道出了侯府。
    一回生二回熟,云成很快蒙着面去租了马车,看出钟宴笙往后大概还要往外跑,这回将马车长租了起来,回头牵去客栈歇着便好。
    今儿去长柳别院的路上清静了许多,没见着其他的马车了。
    钟宴笙愈发确信,昨日那些颇为华贵的马车,就是来京郊踏青游玩的。
    租来的马车没有自家的马车宽松柔软舒适,等到了别院外的竹林边,钟宴笙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散架了,嘶嘶抽着凉气,慢腾腾地挪下马车,有气无力道:“你去玩儿吧,过两三个时辰再来接我。”
    云成性子开朗,昨儿跑去跟人玩,已经结交玩伴了,应了声得嘞,兴冲冲地去找玩伴了。
    同昨日来时一样,长柳别院依旧静得仿若一尊巨大的怪物,下了一夜的雨,远处的湖面上飘荡着朦胧雾气,风凉飕飕的。
    钟宴笙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还没敲门,门就嘎吱一声开了,大门后出现了昨天的黑衣青年,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钟宴笙感觉他还怪有性格的,跨过门槛,跟着他往里走,好奇地打听:“你叫什么名字呀?是跟着哥哥过来的吗?”
    黑衣青年没搭理他的话:“请。”
    不知道为何,钟宴笙觉得他走得比昨天急很多,步伐极快。
    钟宴笙小腹还疼着,有心想叫对方慢一点,又觉得自己会不会显得要求太多太娇气,不好意思说出口,咬着牙努力跟在后头,浑身又累又疼的,鼻尖尖都冒出了点汗。
    长柳别院内的布局很复杂,七绕八绕的,好在路不长,走到个院子前,展戎脚步一顿,侧身让开,抬手把气喘吁吁的钟宴笙往里面一推,砰地合上门。
    钟宴笙筋疲力尽的,被推了一下,踉跄着差点倒地上,晕头转向地步入院中,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又瞅了瞅院子里。
    空空荡荡的,四周死寂一片,一个活物也没有。
    心底陡然涌上一股不安,他咽了咽唾沫,在原地僵了会儿,发现屋门虚掩着,犹疑着上前敲了下门,小声叫:“哥哥,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应。
    “我能进来吗?”
    还是没有回应。
    想想真少爷行动不便的样子,钟宴笙担心是出了什么问题,抬袖擦了擦脸上的细汗,推开屋门,边小声喊哥哥,边小心翼翼走了进去。
    一跨进屋中,眼前猝然暗了下来,脚下不小心踢到个什么东西,咚地一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钟宴笙的神经本来就绷着,瞬间像炸了毛的猫,差点叫出声,潜意识里的恐惧让他下意识想拔腿就跑,可是想想侯府里的大家,双腿又死死钉在了原地。
    不能害怕,不能跑。
    扶着墙深深地吐了口气,钟宴笙抬起脑袋,大白天的,四周的窗户竟用黑布罩着,视野里昏暗一片,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看不太清东西。
    越来越古怪了。
    钟宴笙吞咽了口唾沫,低头仔细看自己刚刚踢到了什么,这一低头才发现,地上狼藉一片,屋里如狂风过境般,香炉倾倒,碎瓷满地,外间没几个完整的东西,简直跟被贼光顾过似的。
    难不成真进贼了?
    钟宴笙心里一紧,顾不得奇怪,绕过屏风往里走去,谁知道刚绕过去,就听“咻”地一声,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擦过他头顶的碎发,夺地钉在了木质屏风上。
    因为劲道太大,沉重的山水红木屏风晃动了一下,差点倒下去。
    钟宴笙吓得近乎失声,大脑空白了十余瞬,单薄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心跳快得仿若擂鼓,僵硬地转了下头,仅存的几分理智辨认出了,那应该是一把飞刀。
    以方才的速度和劲道,若是偏了一点,扎的就是他的脑袋了。
    后知后觉的恐惧让他傻在了原地,眼眶一下红了,眸中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像某种易碎的宝石,眼珠呆呆往上抬了一下,才看见靠在床边的人。
    一片昏暗中,床头坐着的人长发凌乱披散着,身上仅着白色的中衣,发丝似乎因冷汗粘黏在脸颊侧,眼上的薄纱滑落了一半,露出浓睫下半只泛着血红的眼,英挺俊美的侧容如同邪魔,更像某种野兽,眼神中带着极度的冰冷与狂躁,冷冷看着他。
    对于危险的敏锐感知让钟宴笙彻底僵住,脑子里有什么在疯狂叫嚣警告他快逃,恐惧让他近乎窒息,好半天,才从嗓子里挤出颤抖的两个字:“哥……哥?”
    昨夜的雷鸣将好容易略微缓解的头疾,刺激得更严重了。
    听到少年颤抖的声线,萧弄在剧痛中丧失了部分的理智回笼了一瞬,冰冷地审视着钟宴笙的反应,看他单薄的身子打着颤,像拢着羽毛瑟瑟发抖的小雀儿,压抑着不敢惊叫。
    哪怕看不清眉目,也依旧动人不已。
    真是漂亮。
    他的薄唇微微翘起,分明在笑,却没有一点笑意,英俊中透着几分多情的冷酷,诱哄一般,嗓音低哑:“过来。”
    萧弄笃定这胆小的小雀儿不敢过来,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试图引诱,又恐惧得不敢靠近。
    任何人看到他这副仿佛疯魔的样子都不敢过来,他们都将他当做下一秒就会失控杀人的疯子,哪怕是跟随了他多年的下属,也只敢遥遥跪在院外。
    不过他确实是会杀人的疯子。
    屋内一片死寂,屏风边的少年僵着没动。
    萧弄按了按搐痛的太阳穴,轻而易举地猜测出少年逃亡的路线,并随时准备将指尖的飞刀掷进他单薄的心口。
    漂亮又脆弱的小东西。
    萧弄闭上眼,忍耐着要生生将脑子凿穿的疼痛,无人能察觉的后背不断浸出汗水,沾湿雪白的绸衣,在剧痛带来的混乱中,他忽然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
    很轻,每一步都带着迟疑,但不是逃走,而是慢慢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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