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所以当秦氏院里的小丫鬟请他去用早膳,徐怀安不假思索地应了,适逢两个庶妹也在正房里说笑,遥遥地瞧见徐怀安身影,便笑道:“大哥哥来了。”
    秦氏正与几个心腹嬷嬷谈论昨日镇国公府的闹剧,骤然瞧见徐怀安的身影,讶异着笑道:“今日你倒愿意来娘这儿用早膳。”
    嬷嬷们都知晓徐怀安性子端方笃正,不爱听她们这些妇人在背后嚼别人的舌根,便悻悻然地住了嘴,只在一旁替徐怀安步菜。
    徐怀安却只用了两口胭脂鹅脯,便抬起明眸瞥了眼秦氏,再游移到嬷嬷们身上。
    她们含笑注视着他,都默契地不再谈论镇国公府的那点糟心事。
    徐怀安顿了顿,还是开口问道:“方才,娘与嬷嬷们在说什么?”
    秦氏这才道:“方才娘与嬷嬷们说,邹氏做事不体面。堂堂一个国公夫人竟被个商户出身的女子拿捏成了那般模样,听说过两日,那个莲娘便要入镇国公府为妾了。”
    话音甫落,徐怀安便重重地搁下了手边的筷箸,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正屋里显得无比响亮。
    秦氏一愣,打量了徐怀安一眼后,又道:“这莲娘早不闹晚不闹,偏偏要在湛哥儿和苏氏成婚当日闹,只怕是早有倚仗。”
    这时嬷嬷也插话道:“听镇国公府的仆妇说,那莲娘好似有了许二爷的孩子。可怜了那位新夫人,才进门就遇上这样棘手的人物。”
    徐怀安面沉似水,秦氏与嬷嬷们你一言我一句地感慨叹息着,堆出了千斤重般的愧怍,恰恰压在徐怀安的心口处。
    他无心再用早膳,辞别了秦氏与庶妹们,便起身出了梁国公府。
    *
    昨日许湛忙碌到了天明时分才回了松云苑。
    新房内的苏婉宁已更衣睡下,梨花木桌上摆着的龙凤花烛晃出朦朦胧胧的光影来,烛火飘到帘帐处,勾勒出榻上女子清丽婀娜的身段来。
    白日他曾细细地端详过自己的妻,的确担得起媒人那一句姿色明艳、端庄大方。
    这桩婚事,他很满意。
    许湛饮了许多酒,又挨了一场骂,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今夜本是他与苏氏的洞房花烛夜,却被莲娘闹腾的无法安歇。
    可他又忍不下心来苛责莲娘,毕竟是他哄骗了她在先。莲娘一个弱女子又怀了他的孩子,若不是对他情根深种、无法自拔,如何能在镇国公府门前以死相逼?
    好在爹娘顾忌镇国公府的脸面,又瞧在莲娘肚子里孩子的份儿,许了她一个姨娘的位份,往后只要苏氏贤惠大度,他便不愁没有补偿莲娘的时候。
    想着想着,许湛便躺在临窗大炕上熟睡了起来。
    天明时分,苏婉宁率先起身。从前伺候许湛的三个大丫鬟已进门向主母请了安,三个丫鬟里宝月与宝雪恭顺又周正,唯独宝欣掀着眼皮娇滴滴地说:“夫人和爷昨日睡的可好?”
    嘴里问的是许湛与苏婉宁两个人,那含情脉脉的杏眸却只落在榻边的许湛身上。
    “劳你关心,昨日我与夫君一切都好。”苏婉宁淡然一笑,给三个大丫鬟一人赏赐了一支金钗。
    丫鬟们恭敬地应了。
    许湛迷迷蒙蒙地起身后,瞧见的便是他的妻子苏氏与丫鬟们和乐融融的景象。他自认风流,当初在一众贵女里挑中了苏氏为妻,便是因苏氏贤惠又端庄。
    家和方能万事兴,他可不愿娶个度量狭小、爱拈酸吃醋的女子进门。
    “昨日你辛苦了,爹娘都不是严苛的人,等咱们用了早膳后再去给长辈们敬茶请安。”许湛柔声对苏婉宁笑了笑。
    苏婉宁不过莞尔一笑:“这都是妾身的分内之事。”
    平素许湛梳洗换衣都由宝欣来伺候,若是新夫人乖觉,便该抢上前去服侍自己的夫君,可不知为何,苏婉宁却只是端坐在团凳之上,没有半点要动作的意思。
    宝欣来得正好,顷刻间便已扭着腰肢凑到了许湛跟前,一边含情脉脉地给许湛抛媚眼,一边捏着嗓子说:“昨日爷喝了这么多酒,今早可觉得头疼?奴婢一会儿去小厨房里讨了醒酒汤来,爷好歹要喝上几口才是。”
    这一番话既向着许湛献了宝,又暗戳戳地挤兑了苏婉宁。一个丫鬟尚且能心细如发地记挂着许湛,她这个正经夫人怎么倒没了声息?
    “不必了。”许湛撂下这话后,便让宝月和宝雪去问苏婉宁的忌口,尽快去提了早膳的食盒来。
    夫妻二人在梨花木桌旁对坐无言,一个信奉着食不言寝不语,一个则思忖着该如何弥补莲娘。
    宝月与宝雪不敢上前伺候,宝欣却团团围围地凑在许湛跟前,说的都是昨日婚宴上的热闹。
    其间,丹蔻和月牙几度给了苏婉宁眸光示意,想让她拿出些主母该有的威严来,多少也要呵斥宝欣几句。可转念想到她们如今还未曾摸透许湛的性子,自是不好贸然行进。
    用完早膳后,苏婉宁便在丫鬟们的帮扶下换上了一身茜红色的百蝶纹罗衫裙,与许湛一同赶去了镇国公与邹氏所在的兰苑之中。
    镇国公与邹氏经由了一夜的争吵,正是疲惫不堪的时候。邹氏如此刻薄刁钻的人,都没气力去给苏婉宁这个新媳妇下马威。
    敬茶之后,邹氏便说了一番祈愿苏婉宁早日为长房开枝散叶的祝语,并将一套早已备好的红玛瑙头面赠予她做见面礼。
    镇国公则递给了苏婉宁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二房与三房的叔伯婶娘们各有厚礼,许老太太因身子不济的缘故之让苏婉宁在屋外磕了个头,赠了她一座多子多福的石榴纹样插屏。
    拜见好了长辈们,苏婉宁与许湛一同立在抄手游廊上,往左走是松云苑,往右走则是苏婉宁还未踏足过的内院。
    许湛瞥一眼身旁娇美的妻,与她说:“我有几个密友要来府上用晚膳,你且记得让小厨房的厨娘们不要放茱萸和生姜。还有慎之最爱吃鸡髓笋,这道菜耗时耗力,且要用心制作才能入口。”
    这便是要让苏婉宁操持晚膳的意思。
    苏婉宁并非不懂庖厨之人,闻言便柔顺地点了点头,自走回松云苑去料理晚膳。
    昨日婚宴上闹出了太多乱子,许湛倒没有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妻子,只觉得密友们为他耗心耗力,着实是可怜可叹,所以便下帖子将徐怀安以及英一武都请来了镇国公府。
    早先便听闻苏婉宁贤淑又柔和端方,非但是琴棋书样样精通,连庖厨一事也得心应手。
    许湛望着远去的娉婷身影,赞了一句:“甚好。”
    第4章 相遇
    苏婉宁既应承下了操办晚膳一事,便先去松云苑内的小厨房环视了一圈,厨娘们个个恭敬又得体地垂首立在一侧,静候着苏婉宁的吩咐。
    邹氏膝下共有三子,长子与幼子是姨娘所出的庶子,只有二子许湛是她挣命般生下来的亲生儿子。
    许湛在吃食上十分挑剔,邹氏便花重金去娘家承恩侯府请来了几个技艺精湛的厨娘,这些厨娘曾在御膳房伺候过御膳,手艺非民间大厨可比。
    “世子爷的意思是,一会儿要请几个密友来用晚膳。我才嫁来,不知晓公府里的规矩和份例,还要各位嬷嬷们指点我一二才是。”苏婉宁谦和地笑道。
    厨娘们尚未摸透新夫人的脾性,可瞧着苏婉宁说话时端和又文雅的面貌,一颦一笑间还漾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柔意,捏在一处的心不由地一松。
    “夫人客气了,这本就是奴婢们的分内之事。”
    其中总管小厨房的罗厨娘已去隔间里翻出了旧日里许湛宴请好友时记下的菜谱,一板一眼地念给苏婉宁听:“英家小王爷爱吃的都是香料重的肉菜,刘家的三公子爱吃甜口,尤其是胭脂鹅脯。徐家世子爷口味比世子爷还挑剔,回回来我们府上赴宴时连筷子也不怎么动,上回只吃了一口鸡髓笋。”
    徐家世子爷。
    苏婉宁回忆了一番,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徐姓大族只有梁国公府这一脉人家。徐家男丁甚丰,其中以风姿绰约的徐怀安最负盛名。
    上月里玉华公主和朱薇县主在宴席上闹了不愉快,两位金枝玉叶险些不顾皇家体面而大打出手,听人说便是为了争抢徐家世子爷的缘故。
    这般清贵无双的人物,吃食上定然无比精细。
    苏婉宁初嫁来镇国公府,昨日的荒唐事不止在她心间留有余韵,更流连在亲眷与奴仆们的唇舌之中。
    她迫切地需要做好一件分内之事来挽回自己的脸面,最好是办得体面又漂亮。
    如此想着,苏婉宁便给丹蔻使了个眼色。丫鬟们会意,纷纷拿出银子来讨好这几个人精般的厨娘:“我们夫人初来乍到,又应承了世子爷的吩咐,总是要让几位嬷嬷们帮帮忙。”
    厨娘们推辞了一番后便收下了银子。小厨房窗明几净,灶台边也有烧火丫鬟时刻不休地守着,苏婉宁只消搬个团凳在旁坐着歇息即可。
    可她不肯躲懒,便走到给徐怀安备下的食盒旁,细细地瞧了里头摆放着的菜肴。
    鸡髓笋、苋菜碧玉饺子、白珍面。
    统统都是极寒极冷的食材,胜在干净又清爽,吃多了却对身体没有什么益处。
    “不如给这一位加上一盅红豆姜汤吧。”苏婉宁冷不丁开口道。
    厨娘们皆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回身望见苏婉宁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徐怀安的食盒瞧,便笑着说道:“夫人心善,可却不知这位爷挑剔的口味。平日里连闻到一丁点姜味就不肯再动筷子,为了这事,我们可吃了世子爷好几顿排揎。”
    果真是挑剔。
    苏婉宁暗自腹诽了一句后,便亲自走到案板旁洗了姜黄、碾成末后浸在陈醋之中,又放了好几勺盐,之后再与红豆一起熬煮成姜汤。
    厨娘们凑近一闻,立时笑着说道:“果真没了姜味。”
    金澄澄的夕阳洒落檐角,苏婉宁瞧着那一盅她精心熬煮的红豆姜汤,恍惚间忆起闺阁时的她最爱给爹娘和胞弟做各式各样的新奇菜肴,一家人凑在一处很是温馨。
    她不是个怨天尤人的性子,当下便也笑盈盈地说:“只盼着徐世子能赏脸尝上一尝。”
    *
    徐怀安有数十种理由来推拒去镇国公府用晚膳一事。可当许湛的名帖送到他跟前的时候,他便鬼使神差地忆起那日苏氏凝着泪珠的无措美眸。
    那时徐怀安离苏氏不过两人宽的距离,清晰地瞧见了她因痛苦而颤抖着的睫羽,以及骤然惨白无比的面色。
    那一刻的苏氏,定然是像身陷阿鼻地狱般荒唐又困苦,徐怀安一寸一寸地目睹着她的哀伤,仿佛感同身受着她的心绪。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去排解自己心内的愧怍之意。
    苏氏何以陷入这等处境,他徐怀安是个脱不了干系的帮凶。
    “好,我知晓了。”徐怀安收下了许湛的名帖,对那小厮说:“不必让厨娘们费心忙活了,我会晚些去。”
    他与许湛的另几个密友实在无话可说,与其同坐一席相对无言,不如他退而避之,待晚膳近尾声后再去镇国公府与许湛彻聊一番。
    如此一来,徐怀安便耗到了夜色沉沉时才走出梁国公府,梁国公府与镇国公府相邻两条街,驾马不过一刻钟的路途。
    不巧的是天公不作美,徐怀安方才行到镇国公府门前,天边便下起了迷蒙细雨,幸而守门的小厮们预备着客人来访,早已备好了油纸伞。
    雨幕帘重,徐怀安踩着浓重的夜色走向镇国公府内院。小厮与婆子们提着六角宫灯引路,拐过几个抄手游廊后便要将徐怀安领去松云苑。
    通往松云苑的院门处挂着十来盏喜意浓浓的大红灯笼,徐怀安借着夜色打量了一通前方的道路,便问小厮:“这似乎不是通往外书房的路。”
    那小厮笑着答道:“徐世子好眼力,这是咱们世子爷的院落,咱们爷已将其余几位公子送回了各自府邸,如今正在书房里等您呢。”
    徐怀安顿步不前,陡然忆起如今许湛是成了婚的人,再不该与自己的兄弟抢着用前院的外书房。
    可松云苑里还有女眷在,他贸然前去未免显得过分唐突。
    小厮仿佛瞧出了徐怀安的迟疑,便又道:“徐世子放心,夫人如今在太太院里待着,您绝不会冲撞了女眷们。”
    徐怀安那张面如冠玉的脸庞上却没有如小厮预料的那般露出释然的神色,而是在夜色的掩映下勾出眉宇里凝结的郁闷来。
    如此雨夜,苏氏却被他逼得去婆母的院里听教训、立规矩,他的罪孽简直是另加一等。
    “走吧。”徐怀安清冽的嗓音里染着些鲜明的不虞,可把身前的小厮惊得摸不着头脑。
    好在前头就是松云苑,小厮带路的职责已尽,便立在门扉处充当耳报神。
    书房内的许湛瞧见雕窗外的夜色里涌动着一点点星火般的光亮后,便搁下了手里的笔墨,兴冲冲地开了书房屋门。
    “慎之,你来了。”许湛含笑说道:“今日你可让我好等,该罚酒三杯才是。”
    徐怀安这一身玄墨色的对襟长衫上沾染了不少雨滴,发丝发尾也因水雾而凝结在了一块儿,可陷在蹁跹思绪中的他却不见半分狼狈之意,而只有沉思之后的清明与肃正。
    许湛收起笑意,借着影影绰绰的烛火仔细端详他:“你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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