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厨房里传来洗洗涮涮的声音,弋戈原本以为是蒋大公子扮五好青年扮上了瘾,这一大早就来给她当田螺姑娘。仔细听了来几秒,却觉得不对劲——
    打蛋的声音、煮水的声音、洗锅的声音,这些叮里当啷洗洗涮涮的动静,她太熟悉了。
    曾经有十几年,她每天早上都在这样的声音中醒来,带着银河去山上野一圈,回来刚好吃上热乎乎的早餐,洗把脸就去上学。
    弋戈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终于还是被中秋磨着起了床。
    套上拖鞋走出卧室,经过堂厅,有点不知该如何往厨房去的时候,外头院子里传来清脆的一声——
    “妈,有个哥哥来了!”
    扭头望去,是个短发的小姑娘,约莫七八岁吧,穿一条嫩黄色的五分裤,松松垮垮掐在腰上,露出两截细得像杆子似的小腿,左边一块创可贴,右边一道结了痂的长长伤口。
    蒋寒衣拎着早餐跟在她身后,也是一脸疑惑。
    陈春杏系着围裙,还没从厨房里走出来,先听见她压低声音道:“小点声,姐姐还在睡觉!”
    话音刚落,才看见杵在堂厅里的弋戈,表情和脚步同时一顿,怔了会儿才笑道:“醒啦?我听你小外公说你昨天晚上到的,想着你早上没东西吃,就来帮你做点儿……”
    话说得局促,又瞥见门外的蒋寒衣,觉得眼熟,“这…这是……”
    “阿姨好,我是蒋寒衣。”蒋寒衣上前先打了声招呼,又把买来的早餐放在堂厅桌上,边拆边说,“买了小笼包和汤粉,你想吃哪个?”
    陈春杏手里还拿着锅铲,听他这么说,自然尴尬。
    弋戈也没想好该作何反应,说实话,她当然不喜欢陈春杏这大早上的突然出现在她家里给她做早饭——虽然这里八年前也算是她的家。可她也不想一上来就闹得那么僵,毕竟,她的确是想见见她才回来这一趟的。
    近八年没见,陈春杏胖了许多,但因此也不见老,看起来反倒比从前气色好些。原本总盘在脑后的长发剪短了,贴在耳后,显得利落。
    双方僵持,倒是那小姑娘不满地说了句:“我妈妈做了饭啊!”
    嗓门大,声音脆,像初生的百灵鸟,有用不完的力气。
    陈春杏把小姑娘把身边一拽,正要教训,弋戈开口道:“一起吃吧,他不知道你会来做饭才买的。”
    “好…好。”
    陈春杏做好了早餐端上来,干拌面、卤鸡蛋、炸油饼,还有一盅肉饼汤,另外还炒了个菜心,用丰盛形容简直是委屈了这一桌早餐。
    老房子许久没人住,堂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潮味,使席间的氛围更尴尬了。弋戈没想好要说什么,蒋寒衣不愿意开口,小姑娘似乎对他们这两个连谢谢都不会说的家伙很不满,总是拿眼睛斜过来,陈春杏倒一直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弋戈第四次感受到她投来的目光,放下筷子,平静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陈春杏一愣,忙摇头,又夹了块肉饼放进她碗里,“也没什么,就是看你瘦了好多,多吃点。”
    肉饼是有嚼劲但不柴的口感,能吃出来是没放淀粉的,但仍然很嫩,这是陈春杏多年来的独家秘笈,弋戈从小就很喜欢。
    弋戈看着旁边的小姑娘,她吃饭很乖,大口大口地啃蔬菜,像只小兔子。弋戈这会儿才发觉小姑娘脸型五官都像极了陈春杏,鹅蛋脸,也是杏眼,鼻头小巧圆润,分明和陈春杏一模一样,是敦厚乖巧的长相,可气质却似乎是泼辣爽利的,与陈春杏截然不同。
    她笑了笑,问:“这是你女儿?”
    “是,快,跟姐姐介绍自己!”
    小姑娘看起来不太乐意,看了眼被弋戈搁在碗里没吃的那块肉饼,娇蛮地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说:“我叫陈知知,三年级!”
    陈春杏拿胳膊肘搡她一下,“那什么表情,有礼貌点!”
    陈知知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牙尖嘴利地反驳:“吃了别人做了饭还不说谢谢的人才没礼貌呢。”
    第108章 .一如少年时。
    陈春杏一脸尴尬,弋戈笑了笑,正要说什么,一直默默不语的蒋寒衣咳了声,率先说:“嗯……谢谢阿姨。”
    陈春杏忙摆手说不用,弋戈见小姑娘颜色稍霁,笑了笑又问:“哪个 zhi?”
    陈知知这才认真道:“知识的知和知道的知。”
    这不是同一个知?弋戈觉得小姑娘有趣,点点头笑道:“很好听的名字。”
    陈知知有点害羞,梗着脑袋愣了一秒,低头迅速扒完剩下的两口面,把地上的书包往肩膀上一挂,飞也似的出门了,“我上学去了!”
    她像一只小鸟似的,飞奔的背影中,短发乱糟糟炸开在脑袋上,在耀眼的阳光下像笼着一圈金光,蒋寒衣看着不禁笑起来。
    陈春杏有些头疼地叹道:“一天天疯疯癫癫的,不像女孩子……”
    弋戈顿了顿,淡淡说:“挺好的。”
    陈春杏似乎也觉得自己失言,又笑说:“不过成绩好,转来没多久,开学考试考了第一名呢。”似乎是不想把女儿夸得太好,说完又皱眉补一句:“但是也让人头疼,天天在学校里跟人家打架,这才不到一个多月,班上男生都快被她揍了一遍。”
    弋戈笑了笑,想到她只带着女儿回到桃舟,犹豫了一下问:“…她爸爸?”
    陈春杏倒也不避讳,扯嘴角笑了一下说:“离了。”
    弋戈对陈进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当年饭店里那一面,但很清晰地记得陈进似乎是个敦厚温和的中年人,不过仅仅一面之缘也难看出人究竟怎么样,更何况人都会变。她对陈春杏的离婚原因没什么好奇心,也没觉得有安慰的必要,便只是点了点头。
    陈春杏却似乎很有倾诉欲,叹了口气又说:“本来两个小孩我都想带走,但她爸爸不肯把小的给我,他也不要这个大的,没办法……”
    弋戈和蒋寒衣交换了个眼神,问:“小的是个男孩?”
    陈春杏点点头,说:“我想着也好,小的在她爸爸那里也不会受委屈。知知就不一定了,要是跟着她爸爸,肯定要被欺负的……”
    两人都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然而即便觉得不忿也没什么可说的,这样的事情哪里新鲜呢?弋戈默然地点了点头。
    陈春杏又道:“所以我就跟知知讲,她自己要努力,要好好读书。如果她能像你一样聪明,以后也能拿个状元回来,就能跟你一样上谱。她爸爸那边是不肯给她上家谱的,我们自己总要争气。”
    弋戈当年高考是市状元,在桃舟的那个暑假,被弋维山和村里一众叔叔伯伯捧着上了族谱——据说这是天大的荣耀,因为按规矩,女孩子是不上家谱的。
    弋戈当时不明就里,只知道小外公为这事很开心,那她就也开心。
    听陈春杏这么讲,却皱了皱眉,冷冷地直言道:“上不上谱也没什么重要的,小姑娘自己开心就好。那个族谱是户口还是身份证,是不上就算黑户了还是怎么?”
    陈春杏被她斥得一愣,想了想,又以为她只是一向与弋维山不合所以连带着也看不惯整个弋家,便叹声道:“但上了谱,总是被承认的……现在她跟着我在这里,虽然也姓陈,但人家总觉得是别人家的女儿咯……”
    蒋寒衣愈听愈皱眉,这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道理?姓什么不都是她女儿,上不上那个所谓的族谱不都是这么活泼可爱的一个小姑娘?
    弋戈默了会儿,没再同她争辩,只道:“你回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如果有的话可以直接跟我说,能办的我会尽力。”
    陈春杏一愣,忙摇头,“没有没有,不是……三妈就是,就是想看看你。好多年没见了,你都这么大了,有男朋友了,真好。”
    弋戈舀汤的动作一顿,点了点头。
    她这几年见了许多求弋维山办事的亲戚,有些八竿子打不着,但因为是一个地方的,所以七拐八拐也要攀上关系。她自己也结果不少套近乎的电话,于是总觉得,走了八年的陈春杏忽然这么殷勤,总是有事相求的。
    现在一看,倒像是自己小人之心。
    陈春杏局促着,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蔬菜。
    弋戈乖乖吃了,说:“三妈,以后不用到这来给我做饭,我要是想吃你做的菜,自己会去小外公家蹭饭,会提前跟你说。”
    陈春杏有些受宠若惊,忙笑着点头:“好,好!你要是想吃什么,提前跟三妈说,三妈给你做!”
    早饭吃完,弋戈送着陈春杏走了。回来的时候见中秋趴在柚子树下,靠着埋银河的那个小小土坡打盹。
    蒋寒衣洗完了碗走出来,问:“正好不是饭点,跟我去见见爷爷?”
    弋戈疑惑:“为什么要不是饭点的时候去?”
    蒋寒衣撇了撇嘴,“我爷爷那儿实在有点埋汰,他做饭我都下不去嘴,你还是别去尝试了。”
    弋戈噗嗤一笑,点点头道:“先跟我去趟祠堂?”
    蒋寒衣:“去祠堂干什么?”
    弋戈凑近了,贴在他的耳边小声道:“我想把那族谱偷出来,把我的名字划了,你觉得可行么?”
    *
    偷族谱的行动没成功,弋戈拉着蒋寒衣在偌大的祠堂里翻来找去,也没见着一本像族谱的东西。
    蒋寒衣挠挠头,说:“我感觉族谱是不是不会放在这地方……应该是交给一个年纪大的或者德高望重之类的人保管吧?”
    弋戈一愣,想起来,“好像是哦,貌似只有过年那几天才会放到祠堂来供着。”
    “……”
    弋戈撇撇嘴,“破规矩真多。”
    蒋寒衣问:“那现在怎么办?”
    弋戈叉着腰,望着祠堂正中那点香火,摆摆手,“算了,过年有空再来偷!”
    “…你小外公是不是辈分挺高的,说不定在他家呢?”
    弋戈幽幽道:“我小外公姓陈,他就算是太祖那辈的也不可能有弋家的族谱好吧……大哥你有没有常识啊。”
    蒋寒衣惊觉自己脑袋短路,被损后又不服气,回嘴道:“你连族谱不放在祠堂都不知道,你才没常识。”
    弋戈气得往他身上一蹦,挠他下巴,“你敢说我!”
    蒋寒衣顺势背着她往外跑,两个人打打闹闹地走到院子里,不期然撞见个晦气的家伙——
    弋子凡和一个中年男人有说有笑地走过,那个中年男人弋戈很眼熟,大概是桃舟镇上的某个领导。
    看见弋戈,弋子凡也是一愣。但他很快又笑着同弋戈打招呼:“好巧,你也回来看看?”
    弋戈皮笑肉不笑地回:“是挺巧,你这是第几次来?”
    弋子凡脸色不变,继续道:“有空的话回家看看爸,他最近身体不好,总提到你。”
    弋子凡这人说话,还真是和弋维山一模一样的腔调,不管他说的是什么,光这腔调,就叫人疑其真伪。
    这几个月弋戈也听说了不少事,一是弋维山身体的确出了些问题,跑了好几次医院;二是弋总五十风流,不论是病床前还是公司里,都出现了好几个红颜知己,有和他年纪相仿的中年熟女,也有比他小个二三十岁的年轻姑娘,几人争奇斗艳,闹了好几出戏,似乎是抢着要给弋子凡当妈。
    许多人都觉得奇怪,当了多年三好丈夫、洁身自好的弋总离婚后忽然就转了性子,仿佛要把这二十多年错过的灯红酒绿一次性补回来。
    事不关己的弋戈看了,也免不了要想,弋维山之前二十多年对王鹤玲的忠诚与珍爱,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他演得太真、瞒得太好?她当然想不出个肯定的答案,也就只能在心里祝亲爹悠着点,毕竟年过半百的人了。
    弋戈回答:“有空就去,再说吧。”
    弋子凡看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装模作样的脸上竟浮现一丝真实的不忿,冷笑了一声说:“你还真是任性,是因为知道不管怎样爸都不会怪你吗?这就是他们常说的,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吧。”
    弋戈觉得稀奇极了,恐怕也只有在弋子凡眼里,她才会是“被偏爱的”那个。
    她故意没接茬,吊儿郎当地拍了拍弋子凡的肩,回头往祠堂里看了眼,“没事,你也可以的,争取早日上谱。”
    说完抬脚便走,走了两步却又倒回去,像是忘了什么似的,“哦对了,到时候顺便帮我把名字划了,谢啦。”
    她笑得一脸灿烂,再没等弋子凡回话,拉着蒋寒衣走了。
    蒋寒衣搭着她的肩膀,叹为观止:“你这个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真是年年渐长。”
    弋戈牵住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扬眉一笑,“过奖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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