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洲。
    方卓听过这位的名字，今天真是第一次见到。
    “江上洲博士”，这是张汝京对他的称呼，实际上，还可以喊他“江副秘书长”“江主任”“江组长”，这也是裘迪和这位打过交道的缘由。
    江上洲是上海行政实打实的副秘书长，还是上海化工领导组的办公室主任，除此之外，也是国家的中长期发展规划领导小组办公室成员兼重大专项组组长。
    当初中芯能落地上海就是这位在其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可以说，江上洲是行政层面与中芯国际联系的具体纽带。
    方卓之前筹谋冰芯项目的时候学习过中芯的经验，也是那时候注意到有这么一个名字帮着中芯从中斡旋，但到今天，这才见到正主。
    “方总，我是当了一回不速之客，不要见怪啊。”江上洲握手之后笑着说道，“前天听张总说起有这么一个机会，我一早就对方总和冰芯很好奇，想着今天能来见见本人。”
    正如同外界对中芯的建立和发展过程有所了解，作为深度参与其中的一员，江上洲对于又一家冒出来的半导体企业也很感兴趣。
    尤其，当确认冰芯获得采购许可之后，这份兴趣就变成了赞叹。
    江上洲很知道这里面的不容易，也正是这样才欣喜于又一家跨过门槛的企业出现在国内。
    所以，他今天就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硬生生把冰芯带上起跑线。
    当然，不管是什么人这样的挖中芯员工都有点不太恰当。
    方卓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沿用张总的称呼，说道：“江博士，我来的路上还和我们易科的苏总聊起中芯的发展，还提到咱们上海当时的果断，没想到这就见到你，真是无巧不成书。”
    他侧身介绍了一下苏薇。
    江上洲没听过苏薇的名字，礼貌的握手，简单的寒暄。
    五人落座，上菜上酒上话题。
    这个饭局的中间人算是裘迪，他是区长，少不得有和中芯打交道，对两家的情况都有所了解。
    所以，他挑了个感觉能让方总得意和张总、江秘书长有兴趣的内容。
    “方总，你们冰芯到底是怎么拿到采购审批的？这个事我琢磨好久了，一直没找到机会问你。”
    果不其然，张汝京和江上洲都明显专注多了。
    方卓脸上倒是没露出什么笑容。
    他在冰芯拿到许可的时候是发自内心的万分高兴，但今天攒这个局的初衷就是艰难发展路上的缩影，站在起跑线上和追赶其它竞争对手完全是两个概念。
    当时主要是考虑设备和技术，现在的比重则变为更复杂多变的市场与对手，走了十步确实比一步更有进步，可前面还有九十步，这反而更让人焦虑。
    方卓略一沉吟，平铺直叙的从高盛的帮忙开始说起，语气并不激烈，内容也没添油加醋，包括公关形象的设计、不同方案的托底、数个部门的情况、彭博社的充值体验、德州仪器的指东打西……
    饶是没有添油加醋，这一番话讲下来也用了将近四十分钟。
    裘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方总掺和进家电行业竟然还有这么一番渊源！
    张汝京和江上洲因为有过类似的经历，听着讲述，代入很深，心情真是五味杂陈。
    尤其江上洲，他听完方总“差不多就是这样”的结束语，自顾自的满上一杯酒，一饮而尽，吐出两个字：
    “铁幕！”
    如此大费周折就是为了能正常的采购设备和技术。
    冰芯把中芯曾经的事又经历了一遍，而且，因为项目发起人的不同，冰芯遭遇了更多的困难。
    毕竟，张汝京有台湾和美国的成长背景，本身也是行业大拿，这两样都算是中芯能拿到采购许可的关键因素。
    张汝京也倒了一杯酒，无声的叹了口气。
    裘迪起身给两位满上酒，他能体会到一些集成电路发展的艰难，但更觉刚才听到的内容有种外界难以窥视的神奇，今天如果不是有张、江二人，恐怕方总也不会这样说出来。
    苏薇抿了口果汁，扫了一圈包厢里的人，观察他们的表情。
    这时候，拿酒润了润嗓子的方卓反而自若的把空酒杯递给裘迪，笑道：“搞半导体的这个过程确实比我想象的要难。”
    半导体难不难？
    难。
    有没有想到这一点？
    想到了。
    有没有想到比预料的还难？
    确实没想到。
    那怎么办？
    已经解决的事情就不用自我感动和自我彪炳了，后面还有很多事要做，赶紧解决下一个问题才是正题。
    现在摆在面前的下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说服饭桌上的人。
    方卓拿过裘迪默默给添满的酒杯，心里转动要说的话。
    不过，江上洲品出一些方总的态度或者说风范，心里欣赏更甚，举杯说道：“虽然有些迟，但还是恭喜冰芯取得了现在的成绩，方总，我敬你。”
    方卓连忙举杯：“江博士，言重了。”
    他犹豫了一秒，没有顺势去说冰芯现在面临的风险试产问题。
    130nm的制程技术，中芯也是量产不久，想要提出的请求无异于让对方以核心的商业秘密倾囊相授，现在的这个氛围似乎还不太够。
    先前一番话，明显江博士这位体制内的人更受触动，张总虽然心有戚戚，但火候并不到位。
    方卓喝了这杯酒，稍加思索，开始聊整个行业的情况。
    他最近因为忧心冰芯的进度，对于全球范围内的竞争对手信息都有收集，不管真假，现在都能验证一二。
    要说全球范围内的晶圆企业，第一的台积电不得不提，其它的格芯、英特尔等也是行业巨头，而且，据说三星正在筹备晶圆代工的业务部门。
    作为韩国的超级财阀，三星入场的能量和决心都是不容小觑的。
    不过，张汝京给出了更为详尽的消息。
    “三星其实和ibm、特许半导体、英飞凌这三家谈好合作，他们要一起做一个通用的平台，要做跨平台的设计可移植。”
    “90nm往下的研发和晶圆厂成本都太贵了。”
    “像英飞凌，他们大概不会继续往下搞，不会建90纳米以下的产能。”
    “三星和台积电的定位不一样，代工是一味奔着高端去，起步就是要导入90nm制程，几年内都很难在全球市场上有建树，至于以后能怎么样，那还说不准。”
    方卓这才知道三星原来是携着三家已经谈好的合作者入局代工市场。
    他叹道：“90nm，90nm，张总，你们中芯今年也要搞90nm的试产了吧？”
    张汝京沉吟着点头，是的，这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消息。
    “敬你，张总，羡慕，真的羡慕。”方卓举起酒杯，真心实意地说道，“就差一代制程了。”
    张汝京举杯，但很清醒：“说是这样说，越是追到这时候越难。”
    “来来来，一起，套用方总说的话，这越难就越说明咱们做的越有价值，距离最后越有希望。”裘迪也举杯。
    他今天的工作就是要让大家喝到位，这也是方总交代了的事。
    第344章 同气连枝
    关于张汝京对三星的判断，方卓是能和他相互印证的。
    三星现在是奔着晶圆代工市场，但它不是没有技术基础，存储产品领域的三星在眼下已经建立了令其它竞争对手无法轻易撼动的优势。
    93年的时候，他家的内存芯片就是市场第一，前年03年的时候，闪存市场的市占率也到了第一。
    这两年，不管是dram还是nand的价格都在下降，动辄便是20%的均价跌幅毫无疑问的冲击着三星的半导体部门，如此才又在种种因素的驱动下让它目光对准了晶圆代工。
    不像中芯、冰芯，三星的外部环境畅通无阻，它本身又有技术和资金，起步阶段便是让人艳羡的90nm技术导入。
    至于全球市场的未来作为，方卓有两个知道的节点，一是苹果首款自研芯片交由三星代工，二是梁孟松团队助力三星制程工艺的快速发展。
    但现在坐在酒桌旁这么一想，联电、格芯、英特尔正是台上正角，三星试图和台积电争霸真是遥远的像是下一个时代。
    再一想，苹果发布iphone好像也就是后年的事情。
    方卓微微摇头，返回来思量，三星这样的企业想在代工市场做出成绩都需要那么久……冰芯更需要兄弟单位赶紧拉一把了。
    时不我待。
    赶紧喝酒。
    “张总，联电的水准也很高，他们也在抢滩65nm工艺。”方卓又聊起另一家竞争对手。
    然后，他看向江上洲，问道：“我听说联电对咱们这边态度挺不错，有意要在上海这边合资搞厂？”
    江上洲确认道：“不只上海这边有计划，金匮那边基本上敲定合作，会和上华半导体一起建个8英寸的晶圆厂。”
    他笑道：“冰芯起了个好的头，相信咱们的半导体能发展的越来越好，越来越快。”
    方卓有些惊讶，没想到联电和上华的合作是基本敲定的状态。
    几人为此又一起喝了杯酒。
    “联电的技术实力雄厚，这一次愿意来内地也是看重未来的市场前景。”张汝京说道，“他们今年肯定试产65nm，但台积电搞浸没式光刻，这又是一步好棋，还是在联电的前面。”
    他问道：“方总，你们的光刻机是采购尼康的吧？”
    方卓点头：“是的。”
    “台积电可能去年甚至前年就拿到asml的样机，浸没式光刻极可能带来变革式的发展。”张汝京言语之间颇为忧虑，“他们自从搞定130到现在，真的跑上一条快车道。”
    “偏偏……”
    张汝京这句没有往下说，但大家都知道后面的未尽之意。
    偏偏中芯深陷官司囹圄，这对于致力于追赶第一流水平的它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别人在快车道，自己被挤入慢车道，一来一回，差距更大了。
    别看中芯现在现在要试产90nm，看似只有一代制程的差距，可对方是完全进行了浸没式光刻技术的量产，反应到最终结果便是更高的良率、更快的研发、更强的竞争力。
    晶圆代工这个领域的马太效应极其明显，强者愈强，弱者愈弱，任何一家落后的企业都会存在类似忧虑。
    方卓对于张汝京的这种感受尤其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