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
    “二郎君,何在?”
    伯爵府内,崔植筠自午后从喻悦兰那回来,就一直待在案前忙活明日授课的事。猛地听闻有人唤他,崔植筠这才抬头向外望去。
    怎么?
    天都要黑了…
    傅其乐绕过黄昏的回廊,来到他的案前,望向那双暗影处清澈的眼,“我的好二哥,日入了怎么不燃灯?伺候的使人都去哪了?怎能只留你一人在这儿。”
    傅其乐就是操心的命。只瞧她边念叨着,边掏出火折子燃起面前最近的那盏灯。
    屋内光线渐渐明亮,崔植筠将手上的散卓笔搁上笔山,同傅其乐回道:“傅嬷嬷,莫怪。我不想人多打扰,便命他们退出了。不知嬷嬷来,是有何事?”
    轻撤回燃灯的手,傅其乐笑着看向崔植筠,“哦,是大娘子有事,想请您到向荣厅一趟。”
    “好,那我收拾收拾就过去。”
    至于是什么事,崔植筠没问。
    傅其乐见通禀到了,躬身拜了别,“得嘞,老奴还要到二房院子里说一声。先行一步。”
    而后,崔植筠在熄灭的蜡烟中动了身。
    谁知,去的路上正巧碰上主君崔寓放班归家。父子二人于院中相对而望,什么表情也无,崔植筠见状垂眸,恭敬地问了声:“您回来了。”
    “这是要去何处?”崔寓今日与台院那几个老家伙吵得不可开交,说话的声音有些发哑。
    崔植筠无甚关心,只答:“母亲要儿子去趟向荣厅。”
    “也叫了你去向荣厅?”崔寓微微皱了下眉头,“方才她也派了人在门口知会,你就与我同去吧。”
    “是。”父子二人的对话,在崔植筠的应答声中戛然而止。
    昏黄的小径,两人一前一后的行走,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保持相对的距离。
    崔植筠好似对这样的生活习以为常,他开始陷入沉默,直到踏进向荣厅的灯火融融,才被母亲的声音叫醒,“二郎今日怎和主君一块来的?”
    “院中与父亲碰见,就一同来了。”崔植筠抬起头,厅下已然坐了不少家里人。
    他瞧。
    祖母没来,二房的来了几个。
    还有今儿下午被派去说亲的媒妈妈,至于是哪个?已记得不大清。
    待到思量罢,崔植筠开始一个个问好请安。
    空当间,崔寓走上座前跟喻悦兰牢骚道:“喻悦兰,你今日又是搞得哪出?叫这么多人过来作甚?大家都没事忙吗?”
    “嘁,你个没良心的。惯会数落我,我无事叫大家来做什么?我撑得慌?莫问那么多,想听,你就给我坐下听着。”
    崔寓言语刻薄,喻悦兰也不逊色。
    俩人就这么杠着,但好在今日喻悦兰心情不错,事儿闹也闹不大。
    约摸着差不多了,喻悦兰便抬眼瞧了瞧那边安坐的张氏道:“张氏,这按你的要求,主君和二郎都到了,人我也都叫来了。你现在能把咱们与太史家的婚事,同大家言语言语了吧?这事到底是成与不成啊?”
    太史家的婚事?
    喻悦兰的话,引人在场众人相互私议。
    崔植筠更是无解。
    张氏却端着架子将太史筝给的那份草帖,当着所有人的面,绕过主母。无言递去了崔寓面前。
    崔寓瞧着眼前这张氏的作态,实在不喜,便回了句:“给我作甚?”
    张氏闻言不躁,热着脸奉承道:“回崔学士的话,这女方家的回帖,乃是节史亲自手书。节史愿有能之人可鉴赏一二,已近两家之谊。而在座之中,拥八斗之才的,非学士莫属。然这婚事成与不成,就全在这一贴之中。”
    张氏开口,硬生生把崔寓架了上去。
    这贴他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崔寓虽不喜她卖这样的关子,却还是硬着头皮,将帖子接了过去。
    喻悦兰瞧着崔寓慢吞垂眸,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
    张氏端手而立,转眸对上二房目光,傲气徒增不少。这叫她那惹祸媳妇邹霜桐瞧见,免不得在旁抱怨:“母亲,您瞧她那小人得志的样。”
    “她得志就得她的志。你若能替我争点气,你也得志去。”褚芳华出言呛巴,邹霜桐被堵得再也无话。
    彼时,当所有人都等着那座上主君言语喜事。谁料,等来的竟是崔寓一句愤怒的:“来人!速将这丢人的婆子给我扫地出门,再不准踏进我伯爵府一步——”
    第7章 风波
    “当家的,你这是作甚!”
    喻悦兰惊呼着从座上站起,听命前来的杂役见状不敢轻易上前去。崔寓转头便将帖子丢开,怒不可竭道:“作甚?我倒要问问你们要做甚!你自己瞧瞧人家在上头写了什么——”
    喻悦兰闻言拾起面前草帖,却在翻开后又丢下,“看看看,我也看不懂啊。”
    祸事乱起。
    向荣厅下看热闹的,听风语的,捏把汗的,全都混作一团。
    张氏得意半生,从前走得皆是坦途。如今猛地碰上这种事,慌得直打颤。这时间,崔植筠从四起的纷扰中起身,来到喻悦兰身边平静翻开草帖。
    但闻帖中,大抵如是:
    “尊敬的平康伯,喻淑人,崔郎君,以及很多很多人好。我是淮南节度使家的大娘,太史筝。非常感谢你们的厚爱,给我派了两个媒人来说我与郎君的婚事。我非常高兴,只是有一言,我不知当讲不当讲?这个张氏媒人!她把我认成女使就算了,还对我极其不尊重。是人都有被好好对待的权利,无论我是女使还是太史氏,都不该被这样对待。张氏这么做实在有损两家颜面!望诸位知晓。以及这里是,我为了凑字默写的诗……莫怪莫怪!至于亲事最终答案,就留待钱媒人回去揭晓喽~”
    待到将帖读罢。笔笔强劲的字落入眼中,句句犀利的话默于脑海,崔植筠竟出奇一笑。
    这太史筝,
    还真是个大胆且有趣的人。
    喻悦兰望着崔植筠的神情不明所以,伸手扒拉起儿子来,“读个帖子,你笑什么?”
    “没什么。”崔植筠牢牢将帖子握在掌中,“母亲,父亲的做法无甚不妥。这张氏媒人出言无状,表里不一。实不堪重用,叫账房将她今日劳苦的银子结了,往后就莫要再用。”
    喻悦兰不信丈夫,信儿子。
    儿子说什么,便是什么。瞧着太史家是在帖子里写了些讲究的话。
    她没再揣摩,立刻变脸命人将张氏撵了出去,“这主君和郎君都发话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唉。”杂役这才敢上了前。
    只是,那张氏到现在都不知自己所犯何“罪”,连连喊冤道:“主君郎君,何出此言啊?妾身可全是按着主家的吩咐办事!你们怎么能这般对待?这不是卸磨杀驴吗?”
    谁料,就在杂役准备将人请出屋前,张氏竟又挣脱束缚,扒上了褚芳华,“二奶奶,二奶奶。这差事是您叫我来的,您说句话啊?那太史家的帖,不还是您叫我特意搁在这些四五品官家娘子里面的吗——”
    褚芳华一听这话,当即甩开张氏,“你少在那胡说八道。”
    “你个死婆子。我叫你来,不过是担忧我家子侄的婚事,全然出于好心。就因为你这婆子吹得厉害,我才受了你的蒙骗。谁成想,现在我没怪你丢人现眼,你竟诬告起我来了?再者说,就算是我叫你搁个太史家的帖子,那都是为了二郎好,你少在这儿狗急跳墙。”
    “去去去,快把她弄出去。”
    褚芳华是有些心虚的,她那二媳妇瞧得清楚。可厅下的其他人,不知是看不出,还是懒得计较。无一人理会。只眼瞧着杂役将那咋呼的张氏带了出去。
    可人是请走了,
    这婚事该如何是好?
    喻悦兰心有不悦,便拍案骂道:“什么东西,当我们是什么门户?这般戏弄?二房的,这就是你找的好媒人?你还真是没安好心,盼不了我一点好!”
    褚芳华气不过出言回怼,“唉?我说大嫂嫂,您可别冤枉好人!”
    这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白日里,在御前听御史台的家伙们吵。回到家,还要听内院的妇道人们闹。崔寓只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够了,吵吵吵,闹闹闹。这家还有宁日吗——”
    主君发了怒,吵闹的氛围被瞬间压了下去。
    可仅一瞬,她那“爱妻”便又伏在案前抱屈道:“哎呦,我的老天爷,还有没有天理喽!本以为我家二郎终于能说上门亲事,没成想竟是如此一番戏耍。真是委屈我儿生在这样的人家。”
    “喻悦兰,你!”崔寓被喻悦兰气得两眼发黑。
    崔植筠却无动于衷站在一边,可他并非冷漠,只道是见怪不怪了。
    但再如何说这都是自己的爹娘,崔植筠也只能尽自己所能地劝上一二,“父亲息怒,母亲只是为儿子心急,一时才说了重话。还望父亲宽恕。母亲莫哭,都怪儿子愚钝。让母亲担忧。只是,今日母亲不是派了两个媒人出去?缘何如今却只见了这一人?”
    喻悦兰一听儿子这么说,立刻收起她那副哭相,“是啊,钱氏呢?傅其乐,你可有见着?”
    傅嬷嬷摇摇头。喻悦兰更是奇怪,“这就怪了,成与不成。她也该回来报报信。”
    哪知,话音刚落,门外匆匆跑来一位女使,通禀说是媒人来了。
    众人惊讶不已,崔植筠望向门外。
    “叫她进来。”喻悦兰发了话,女使回头领了人进来。
    钱氏一路快走来到厅前,却被崔家这阵势吓着。可她根本没时间多想,气喘吁吁地上了前。
    喻悦兰瞧见她,不禁燃起一丝希望,“钱氏,这么久你去哪了?今日这事到底怎么说?”
    “大娘子…大娘子……”
    钱氏来得太急,站在喻悦兰面前直喘。喻悦兰也跟着上气不接下气。众人便一起巴巴等了半天,哪知道钱氏竟只憋出一句:“大娘子,能不能先给妾身杯茶喝?”
    “给给给,傅其乐快给她。”喻悦兰急不可耐,傅嬷嬷赶忙到旁边倒了杯茶给钱氏递去。
    钱氏接过茶不分冷热,一饮而下。
    如此,是茶也喝了,气也顺了。
    总算能说了吧?
    众人纷纷将目光汇聚,就连崔寓也侧了目。
    只瞧,钱氏在众人的期待中,缓缓搁下茶盏,又从袖中掏出那份如假包换的草帖搁在案上高声道:“恭喜主君,恭喜大娘子。咱们郎君跟筝小娘子的婚事啊——太史家应了!”
    “应,应了?”喻悦兰这儿会倒傻了眼。
    她不敢置信地拿起草帖,只见上头用清秀字体,明明白白写着:“祖籍并州平晋县,现居汴京内城东怀庆坊。曾祖太史群羊,务农。祖太史木牛,虎捷军第六指挥使。父太史正疆,淮南节度使。太史家大娘太史筝,生辰一月二十七。母徐玲已故。京郊良田一百八十顷,汴京城南保和坊铺面十五间。九月十一日草帖。”
    “太史家…真的应了。”喻悦兰怔怔搁下草帖,“当家的,我不是在做梦吧?”
    这件自崔植筠十六那年起烦扰她的心事,不成想竟在一夕之间解决。她似觉心中空落落,可更多的却还是如梦幻泡影,全然忘了要怎么高兴。在场的人也随之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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